在独属于温氏匈奴的十三敖包前,阿木尔吹完一首曲子,将笛子放在地上。巨大的舞阵开始缓缓移动,来自各个部落的萨满巫师们像是被同一个戏师操纵的傀儡,整齐划一地舞动着手脚,巨大的号角和牛皮鼓发出响彻天地的咆哮,向世人昭示着温氏的地位与权柄。
腾格里祭舞。胡人已经失传百年的祭天大舞,在温氏匈奴的大祭司手中重现世间。
一曲舞毕,萨满们没有迎来以往传统中象征着祈福的奶、酒、糖块等祭品,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漫天遍野的士兵。
“哥哥,扎木合、扎木里将军一万人、巴图尔将军一万七千人,还有我帐下的一万人,以及三万零五百十环卫共计六万七千五百名士兵。”右贤王哲布面无表情地汇报着大军的情况。
五天前,大单于突然离开开王庭而后迅速返回,单独召见了右贤王,并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让他秘密集合大军。
“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支持我吗?”大单于接过各位将军送来的兵符。
“自弟弟懂事起,族中的大人就说祭天是一年的大事,尤其忌讳刀兵,会引得天神发怒。”
“我记得你小时候偷吃了供奉给天神的羊肉,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时候你还发誓,若有一日做了统领万人的将军,定要给这大天捅几个窟窿。怎么,如今数万人在手,反而畏畏缩缩了?”
“儿时的蠢话。弟弟只是一介武夫,就算说了错话也不过杀身之祸,可哥哥却是一族之长,肩上担着百万人的性命,还望哥哥三思而行!”哲布说完,重重地跪下,“恳请大单于收回成命!”
“那就把另外几位将军请过来,你们若是都不同意,我一个孤家寡人能成什么事。”大单于没有让右贤王起来的意思,手里翻开一本宁朝的书籍。
很快众位将军齐聚行军金帐,见右贤王跪着,他们也只能齐刷刷地跪下。
“跪得真着急。”大单于冷笑着扣上书,站起身背手于身后道:“几位将军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天前我与右贤王商议出兵河套。”此话一出,犹如几斤火药炸在了他们的心底,只是畏于大单于与右贤王的威严不敢开口私议。
“我知道诸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我也知道此战的险处,我们都是草原上的男人,也不用话术来说服对方。”
不等大单于话说完,一名身材壮硕的将军立刻起身,不屑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我当是什么大事,既然是单于发了话要打,我扎木里就没有缩着的道理,我倒要看看谁敢不听!”
“扎木里,不要胡言!”另一名身材较为矮小的将军起身,厉声呵斥着。
“也速亥达,谁都知道你们是结义的兄弟,莫不是学南朝人的戏子,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巴图尔冷冷地回应,不过并没有起身。
“你再说一句。”扎木里大怒,手骨一声爆响,半截马刀已经亮了出来。
他是温氏匈奴有名的武士,因此儿子才会被选为太平王的仆从,若是动起手来,三个巴图尔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自负于武力,朝着巴图尔大踏一步,正要全部抽出马刀,可一只粗糙的大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放下,有本事就去把南边的宁朝给我打下来啊!”大单于松开了手,语气里倒没有责备的意思。
“扎木里一向鲁莽,还请单于休要怪罪。”也速亥达上前夺下扎木里的马刀,拉着他又跪了下去。众人都知道,二人不仅是结义兄弟,而且也速亥达在温缰还是个王子的时候便一心追随。
“巴图尔,你先说说。”
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巴图尔上前道:“大单于,如今祭天是大事,又加之春夏战马瘦弱,岂能轻易出兵。”
扎木里心有不服,可迫于对方说的也是事实,秋冬马肥,那才是骑兵纵横的大好时机,再加上祭天大典的确不宜动兵。他不善言辞,一个劲儿示意也速亥达。
“单于,我也有话说。”也速亥达上前一步。
巴图尔默默退后,大单于才抬手示意也速亥达开口。
“我比你们各位都大几岁,可我记得很清楚,十几年前的时候,姜魁的大军已经准备在阴山扎寨了。那时候单于封在北边的雪羊寨里,一年也喂不肥几匹马,可我们当年可没有这些理由。”也速亥达的声音不大,语气还算平稳,他说完后只是低了低身子,站回扎木里身边。
“也速亥达老将军的勇武令我等敬佩。”帖木儿出列,他刻意咬重了“老”字,“当年是宁人作乱,我胡人子弟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可如今那阴山上是插着的是浑邪王的大旗,河套上活着的都是我温氏的儿郎,难道老将军手里的刀也要砍到他们头上?”
“右贤王也是这些看法?”也速亥达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大单于打断。
“弟弟不在意这些出兵与否的理由,至于两军交战也是下策中的下策,若哥哥心意已决,那弟弟恳请亲自领兵。”说罢,右贤王不顾众人脸上惊讶的神色,再一次跪下。
“好,既然右贤王发话了,就由你领兵先行,我率兵随后就到。”大单于扔下一支金箭,右贤王稳稳地接住,随后抱手告辞。
一时间只剩扎木里、也速亥达以及大单于三人。
“既然只剩咱仨,那就别绷着了。来人,给二位将军弄个座。”
很快,矮桌胡床都已备齐,侍女们还端来两坛好酒。
“单于,既要领兵,饮酒恐怕误事。”也速亥达制止了侍女给自己倒酒,扎木里听了这话恋恋不舍地放下已经凑到嘴边的酒坛。
“哈哈,扎木里,我记得当年与姜魁决战,你喝的烂醉如泥,还硬是在姜魁的枪下走了三十合,怎么如今怕了?”大单于晃了晃手里的酒坛,一个劲儿地挑拨着扎木里。
“嘿嘿,当年你跟二哥领兵,我就负责打打杀杀,可如今我大小也是个将军了,可不能鲁莽了。”扎木里一脸的认真。
“哈哈,好好好,你不喝,我自己喝。”
“哎哎哎,那个……大单于要是还要用我,我也还能喝上一大坛子,再战他三百回合……”
“哈哈哈哈!”三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欢笑。
酒过三巡,也速亥达仍是滴酒未沾,他开口问道:“单于为何执意出兵河套?”
“这话问的好。”大单于扔下手里的骨头,“你们跟了我几十年了,我不瞒你们。如今南国朝廷昏庸无能,姜魁失踪、莫羿已死,我听说就连申彧也是受人排挤才一气之下辞了官。你说若是咱们的骑兵这时候再打过去,他们还是对手吗?”
“肯定不是!”扎木里抢着答,“当年咱们的先祖去打了多少次草谷,若不是那姜魁蛮子厉害,咱们早就跨过黄河了。”
“说的大体不错。当年我们打退了姜魁抢下了单于之位,不过损失惨重,我那几个哥哥仗着自己兵强马壮,硬是从我手里夺去了大批草场和奴隶。更关键的是,他们挡住了我们南下的路。”
“好!”扎木里一拍大腿,“当年他们遇着姜魁就跑,事后还觍着脸分功劳,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不止如此吧?”也速亥达盯着大单于的眼睛,很明显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也是为了阿木尔。”温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南朝的大夫说他得了怪病,需要在暖和的地方静养。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河套。”
“大哥还是想把单于给他吧。”
金帐里陷入一片寂静,只剩火光映着他们的影子微微摇曳。
“我手下的人们都忙着给自己找个新的主子,有人站老大,有人站老二,也有人站老四,我老了,我不怪他们。”他拎着酒坛走过去,斟满酒,“只有你,也速亥达,你聪明,可也忠心。你宁可去冰天雪地里守着老寨子,也不肯巴结我那几个儿子。”
“扎木里的小崽子做了他的护卫,我这个罪人还是去守着那几片老寨子吧。”他接过酒杯仰头饮尽,“他自己的事情,他有权知道。大哥,你老了,有些人我们终究代替不了。”
“右贤王,今天傍晚就要到五原郡了。”巴图尔上前禀告。
“传令,儿郎们下马,喂马饮水。今日必要拿下五原。”右贤王哲布话音未落便下马走到一旁。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侍卫立刻给他呈上地图,他拿出干粮袋,说是休整,但手下的儿郎们都清楚,右贤王从来不允许临阵前埋锅造饭,更不要提什么烤羊肉、手抓饭了。
“右贤王。”帖木儿坐在他下首,面露苦涩:“这几天昼夜行军,又是这样的饭食……”哲布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冷馕和腌肉。
“这肉和馕饼在军中也只有千户以上才有,如今当上将军连个千户的苦都吃不了了。”哲布卷起凉的发硬的馕饼,另一只手在地图上沿着一条线滑过去。
“我只是怕儿郎们士气不振。”帖木儿见他全神贯注,不敢继续打扰,只得慢慢啃他的凉饼。他虽是贵族,可年少就在右贤王的帐篷下随军征战,即使军功日月积累,仍是不敢反对。
“右贤王,人马都已经安排好了。”很快,以巴图尔为首的几位将军都陆陆续续地汇聚到右贤王身边。
“斥候都撒出去了?”见众人到齐,哲布的视线才从地图上移开。
“按您的要求至少撒出去四十里。”
“嗯。”哲布很满意这个回答,自顾自地低头研究手上的地图。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帖木儿开口:“右贤王,咱们到河套兜兜转转已经两天了,可我们连一个刀把的影子都看不到,我们……我们担心……”
“担心咱们迷路了。”哲布道出他们心中的困惑,“我们在云中郡袭杀莫羿后晋国把云中、五原、朔方、雁门三郡割让给我们,而单于为了安抚人心把五原和朔方交给了浑邪王。本王的确没来过此处,不过……”
他拍了拍腿上的地图道:“有它,走不错地方。”
众人似乎还有心事,并不肯离去。
“王爷。”一名魁梧的草原汉子站了出来,“前日我们的探马打探到浑邪王的人马,大概不下万人,恳请王爷让我做先锋,吃下这块肥肉。”
“你是叫耶律齐吧?”哲布并没有回应他的请求,走到他身前,右贤王抬起头也才堪堪到他的鼻尖。
“是,俺是单于亲赐的万户长,如今见了人不打,手下的儿郎们早就压不住火了。”
“嗯。”哲布拍了拍他厚实的胸膛:“十环卫的万户长出去也能领个几万人马了。”他忽然话锋一转,“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耶律齐被问住了,他本就不善言辞,今日喝了几口酒,借着酒劲才敢对着右贤王吐一吐胸中的怨气。
“为了你帐下的儿郎?那你应该带着他们躲在王庭里。若是为了你自己,那你早就该离开十环卫了。”右贤王的语气骤冷,“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即使你们不情不愿地出兵,可在你们眼里浑邪王不过是一个披着王爷皮的草包。可他在这里已经盘踞了十多年了,单于让你们读一读中原的兵书,你们一个个仗着自己打了几场胜仗就目中无人。我们五月出兵,失了天时;入敌千里,丢了地理,若是再贪图眼前的鱼饵,就算赢了一两阵又如何?到时连儿郎们的最后一口气都拼没了!”
众将沉默不语,他们大多出身右贤王帐下,只是在他们的记忆中,这位王爷总是沉默的,无论是多么复杂的战局,他往往是决定胜负的那一手,在此之前,他就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猎豹。不败的神话和军神的威严让他们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都退下吧。”哲布重新坐了回去,研究起了手里的地图。
“王爷。”众人走后,巴图尔开口道:“前几日便一直跟着我们的人马如何处置?”
“他还咬着我们?”
“您下令不得应战,双方也就只有探马的死伤。”
“看样子,咱们谁是鱼饵还说不定呢?”在巴图尔眼中,右贤王又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先生看我甲兵如何?”浑邪王向来者炫耀了一番侍卫的武备,随后又自豪地摘下一名侍卫的佩刀,双手交给来者。
这位来客两鬓斑白,脸上也是沟壑纵横,整张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精神气,只有胡须还算是整齐。
“好刀。”他只是摸了摸刀柄就给出了结论。
“先生也认得宝刀。”浑邪王明显对后者的敷衍有些不满。
“我一介文人当然不了解这些打打杀杀的门道。不过,自武皇帝一朝开始各州郡县所监造兵器均由监工注明出处、工匠姓名以及日期,有功同赏,若出现质量瑕疵,那说不定是杀头的罪过。”
他又接过宝刀:“你看着刀鞘上明显有重铸的痕迹,看样子是从宁朝偷偷贩卖过来的吧?”
“哈哈,好。久闻先生治国有方,如今一把铁刀竟有这么多的门道。”他抽刀在手向着来者逼近两步道:“先生,某已经握刀在手,这天下我是不是也能分得一杯羹?”
老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戏谑地拍了拍浑邪王的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人环视四周,不少人脸上都有怒色,他笑够了,毫不客气坐到主位上,笑道:“不再请教请教?”
浑邪王大手一挥:“从今日起,我部即奉先生为国师,一切如宁朝待遇,如何?”
“哈哈,你浑邪王也不过温氏手下的一介王侯,如何与宁朝相提并论?莫非,要做的是造反的买卖?”
浑邪王并不隐瞒自己的计划:“我那个单于弟弟早已容不下我们兄弟,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无奈之举,然后呢?在这偌大的草原上做个富家翁?”老人好像来了几分兴致。
“先生纵横宁朝的庙堂,不要说这些玩笑话,如今是乱世,是不吃人就会别人吃的乱世。”
“不如杀进中原,入主洛阳!”老人豪迈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眼中的杀气竟震慑住在座的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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