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唐浩没再发现一丝天龙教的痕迹,这日东南风裹挟着咸腥的海气掠过镖局前院。
唐浩推开大门时,正撞见秦夫人将一捆箭矢扔进马车,藤甲摩擦声与铁器碰撞声混作一团。
“庄主来得正好,”孙同和从账册堆里抬头,眼下挂着青黑,“靖王殿下昨日又调走两营水师,王大人催粮的公文都快堆满案头了。”
院角灶台前,史毅正帮着几个镖局伙计翻烤面饼,官服下摆沾满面粉:“沿海十七村,现在连渔网都不敢补——倭寇的船影时隐时现,谁还敢出海?”
唐浩注意到马队中多了个陌生面孔——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笨拙地往马鞍上捆扎水囊。秦夫人顺着他的目光解释:“琅岐岛遗孤,他爹是陆总镖头旧部。”
少年闻言抬头,左颊一道新愈的刀疤格外显眼。孙同和叹了口气:“这孩子前日刚从宁德赶来,说是...”话音被突然闯入的驿卒打断。
“急报!”驿卒气喘吁吁地递上竹筒,“龟峰寨附近发现倭船!”
史毅掰开火漆,扫过公文脸色骤变:“王大人要征调城内所有存粮劳军,还发告示向城内富户征粮,唉…。”他抖着公文,“可渔民已经三天没出海了...”
“先顾靖王的水师吧。”秦夫人无奈地轻叹一声,翻身上马,“横竖那些倭寇专挑守军调防的空子钻。”她突然拽过那少年,“小子,跟紧我的马!”
唐浩望向东南方,镖局旗杆上的义字旗被海风扯得笔直,旗面破洞处透出的阳光,正落在院中那堆新铸的箭头上——闪着冷光的箭簇里,隐约可见几个刻着“泉州李记”的小字。
晨光穿过前院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去而复返的秦夫人勒紧马缰,转头看向站在廊下的唐浩。
“庄主。”她短刀在鞘中轻响,“行军打仗的事,终究不是江湖搏杀。”海风掠过她束起的长发,露出颈侧一道尚未痊愈的箭伤,“留在城里查探那帮人,比跟着我们更有用。”
孙同和正将最后一包金疮药塞进行囊,闻言抬头:“若三日内再无消息...”老人顿了顿,“烦请庄主给清儿带个话,就说秦夫人的伤已无大碍,剩下的调养包在我老孙身上。”
院门外,史毅正在呵斥几个偷懒的衙役。秦夫人压低声音:“让清儿暂时跟着庄主。”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那丫头性子倔,但打探消息...”
“夫人放心,清儿还有雪青跟着,在我庄里准保没事,你们此去协助海防需处处留心,”唐浩也知道自己对打仗一窍不通便没推辞,想着最近无论是城内还是郊外几个可疑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异常,也是该动身回庄了。
咸腥的海风掀动帐帘,烛火在靖王案前的沙盘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郑老枯瘦的手指划过几处礁石模型:“李良坤传信,井上八郎已在琉球集结了三十余艘战船。”他袖中滑出一封密信,“只待七月底东南风起。”
龙尊的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药人还需二十日方能淬炼完成。”他指尖轻点沙盘上义军可能的驻防点,“届时正好配合倭人的攻势,形成...合围之势。”
靖王执起一枚黑玉将棋,轻轻放在代表义军的木俑旁:“义军的这两队人马,先调去白沙湾。”棋子“嗒”地落下,“待他们疲于奔命半月后,再引至...”又一枚红玉棋子压在了一处礁石模型上。
郑老喉间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届时井上八郎突袭,药人截断退路...”
“然后本王率军驰援将倭贼一网打尽。”靖王拿起鎏金帅印,悬在沙盘上空三寸处,“可惜路途遥远,终究...迟了一步。”
帐外海浪拍岸声隐约可闻。龙尊突然道:“只是那个梧凤…”
“不必理会。”靖王将帅印重重按在沙盘边缘,“就算他再强,还能将千军万马都杀尽了去?”
郑老袖中又滑出份名册:“接手义军的人选...”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三人影子在帐壁上如鬼魅般扭动。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靖王接过名册,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名字,微微颔首。他合上名册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龙尊站在沙盘另一侧,面具下的目光在靖王和郑老之间游移了一瞬。他伸手调整了一下代表倭寇的船模位置,铁质面具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药人的淬炼还需时日,”龙尊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些许金属质感,“在下这就动身去督促。”
郑老喉间发出一声低笑,像夜枭掠过树梢,“慕容公子实心用事,老朽感怀。”
帐外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与更漏声交织在一起。靖王将名册收入怀中,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
“七月底。”靖王的声音很轻,却让烛火都为之一颤,“一切按计划行事。”
龙尊微微欠身,面具反射的烛光在帐内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当他直起身时,沙盘上的船模不知何时已经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凤仪山庄的栀子花香浮动,唐浩穿过前庭时,正遇见两名侍女抱着新采的花枝往水榭去,见了他连忙行礼,这两人正是一年前上少林时救下的那些被吐蕃莲花密宗那俩畜生法王劫掠的平民女子,因名节被毁不愿回家就被小希安排在庄里做些杂活,如今伤痛也已抚平,生活在山庄内倒是乐得清闲。
“西柳在哪?”唐浩随手拂去衣袖上沾着的柳絮。
“主母在藏书楼。”侍女恭敬答道,听到动静,不远处正安排庄人洒扫的小希也走了过来。
“梧凤大人,”小希摆了摆手示意侍女们去忙自己的事,“大哥他们和两个丫头在哪?”唐浩问。
“萧大侠和霜绯姑娘在后山练箭,雪青陪着清儿在药圃。”
“好,去请他们一起到藏书楼,把荆魁也叫上,”唐浩说完,一蹬地朝藏书楼飘然而去。
藏书楼的雕花木窗半开着,西柳正倚在窗边看书,发间一支白玉簪映着日光。见唐浩进来,她指尖一顿,唇角自然扬起:“回来了?”
唐浩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案上:“福州城新开的徽州铺子,这方歙砚成色不错。”
西柳打开锦盒,指尖抚过砚台上的金晕纹:“金星歙砚?”她抬眸轻笑,“上次才说墨条不够细腻,今日就得了这个。”
暑气被湘妃竹帘隔在窗外,藏书楼内四角摆着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唐浩将一盏清茶推到西柳面前,茶汤里浮着两朵晒干的茉莉——是她素日喜欢的口味。
萧大侠夫妇最先到来,霜绯手里还拿着件未完工的小儿衣裳。雪青拽着清儿的手腕风风火火闯进来,少女苍白的脸上难得带着几分血色。小希带着账本走在最后,荆魁的铁扇在她身后“咔”地合拢,带进一缕裹着栀子花香的热风。
“这次福州之行...”将自己连日来在福州城内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后,唐浩指尖轻叩案几,“那慕容小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总觉得有些蹊跷。”
“哼!鬼鬼祟祟地蹿的比老鼠还快,”萧大哥一直因为没能彻底手刃仇人而耿耿于怀。
“大哥莫急,”霜绯将针线收进绣囊,“二弟必然有法子的,”抚着自己尚未隆起的腹部,霜绯轻声安抚着丈夫。
“诶!?”唐浩抬眼忽然瞥见霜绯手中那件未完工的婴儿小衣——鹅黄色的绸料上,细密的针脚绣着祥云纹样。
唐浩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这是...”
萧大侠古铜色的脸庞罕见地泛起一丝红晕,宽厚的手掌下意识护在妻子腰侧。霜绯低头抚过衣料,唇角含着温柔笑意:“才三个月,还不显怀呢。”
“我的好大哥呀!”唐浩失笑,茶盏险些碰翻,“这等喜事竟瞒到现在?”
西柳接过摇晃的茶盏,指尖在唐浩手背轻轻一刮:“你日日在外奔波,连未出世的侄儿都顾不上了,倒怪起大哥来。”她转向霜绯,“针脚这样细,怕是熬了不少夜吧?”
霜绯将小衣递给西柳看:“特意去向钱塘绣娘学的针线活,可惜总绣歪了...”
雪青突然从两人之间探出头来:“我要当小姨了?”她一把拉过清儿,“清儿姐姐,我们给孩子做个护身符好不好?”
清儿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刚要开口,却被荆魁的咳嗽声打断。黑衣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银锁:“属下...提前备了份礼。”
萧大侠虎目微睁:“你怎会...”
“上月整理库房时发现的。”荆魁推了推眼镜,“小希妹子说...”
“说你们早晚用得上。”小希笑着翻开账本,露出里面夹着的虎头鞋帽图样。
霎时间紧张的气氛因为萧大侠夫妇的喜讯而轻松不少,不过沉稳的萧大哥又将话题拉回了福州的事情,“兄弟,此次回来你有什么安排?”
“的确,清儿,你娘托我给你带话,她目前伤势已无大碍,调理的事情孙大师自会上心,秦夫人要你暂时留在山庄里与我们一起行动。”从刚一进门清儿就急切地想知道娘亲的情况,但碍于气氛一直不好意思问,听到唐浩转达母亲的话此刻才安下心来。
茶香氤氲中,唐浩将一张新绘的简略海防图在案上铺开,图上只用墨线勾了几个要寨方位,连标注都是简写的暗记。
萧大侠粗粝的指尖虚点几处:“水寨间距合理,烽燧位置得当——”他转头看向霜绯,“比辽国东线的布防还稳妥些。”
“靖王的手笔。”唐浩指尖轻敲图角,“史毅特地为我找人新绘的。”
霜绯微微挑眉:“那位以书画闻名的王爷,竟有这等韬略?”她忽然轻笑,“倒让我想起当日辽主赏大哥《千里江山图》时说的话——善绘者必善布势。”
西柳的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搁:“那龙尊与唐大哥交手后便销声匿迹...”她眸中闪过一丝锐光,“总不会真就这般偃旗息鼓了?”
“怪就怪在这里,我在城内和周围找了好几天却一无所获,”唐浩心里始终觉得奇怪,“既然想不明白,也只能先放一放了,荆魁,漕帮的情况如何?”
荆魁突然上前一步,铁扇“唰”地展开,扇骨间夹着几页薄笺:“按大人吩咐,这是近三日暗查漕帮所得。”他推了推眼镜,“杭州分舵最近夜间常有马车进出,押车的都带着漳州口音。”
小希立即翻开随身账本:“泉州李记上月有三笔银子汇到杭州漕帮,名义上是运河修缮费。”她指尖停在某行数字上,“但这数目,够修整条江南河了。”
清儿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釉色天目盏映得她指节愈发透明。雪青突然凑近图纸:“咦?这龟峰寨的标记...”
“听说是靖王主营所在,这王爷倒还挺身先士卒,”唐浩说明道,“哦…”听了唐浩说的,雪青便没再深究,毕竟她一个十几岁少女对行军布阵也没什么研究。
“既然海防无虞,”唐浩卷起海防图,“接下来就把调查的方向放在漕帮上面吧,大嫂已有身孕,就好好在庄内休养,我与大哥两人各自分工,荆魁你继续派人盯着漕帮,有情况随时报知大哥大嫂他们,西柳与我明日去金风楼找李楼主他们。”唐浩做出了布置。
“好嘞,难得人齐,小希,吩咐下去后厨备宴,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唐浩说完,笑意盈盈地牵起了西柳的手。
暮色渐沉,山庄的檐角灯笼次第亮起。唐浩换了身靛青色云纹直裰,腰间玉带上悬着的墨玉佩,正与西柳发间那支青玉缠枝簪成对,她罗裙上绣的银线竹纹,在灯下随着步伐若隐若现,恰似他袖口暗绣的墨竹影。
“这鲥鱼是今早钱塘江现捕的。”唐浩替西柳布菜时,袖口与她垂落的披帛纠缠在一处。西柳顺手将剥好的虾仁搁进他碟中,指尖沾了醋汁,被他握住手腕轻轻拭去。
对面传来雪青清脆的笑声,阿土仔正举着根竹筷比划:“清儿姐你看!这招燕子抄水要这样——”筷子“嗖”地飞出去,正插在廊柱上颤悠。清儿捧着茶盏往后缩了缩,却被雪青一把搂住肩膀:“怕什么!改日我教你用暗器手法扔筷子!”
萧大侠给霜绯盛汤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霜绯的裙裾上,不知何时停着只碧绿的纺织娘,这位闻名天下的豪侠此刻手足无措的模样,惹得西柳掩唇轻笑。
“是喜蛛呢。”小希捧来冰镇杨梅酿,“我在书上看过,这叫送喜童子。”
花厅外,阿土仔追着雪青要学“飞筷绝技”的嚷嚷声渐渐远去。清儿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唇角微微扬起,像初绽的栀子,还带着些怯怯的甜。
宴席散尽时,满月已悬在荷塘之上。唐浩与西柳并肩立在九曲桥中央,她发间的青玉簪不知何时松了,被他抬手轻轻扶正。夜风掠过水面,带着新绽的荷香,将她一缕散发吹到他颈间。
“萧大哥方才...”西柳忽然转身,指尖划过唐浩腰间玉佩的穗子,“连盛碗甜羹都要试三遍温度。”月光在她眸中漾起涟漪,“与我昔年在幻隐堂江湖人物志里面读到的丐帮帮主盖世无双的批注完全不一样呢。”
唐浩低笑,将她被风吹乱的披帛拢好:“等孩子出生,大哥怕是要忘了怎么使降龙掌了。”
西柳忽然贴得更近,青玉簪上的缠枝纹硌在他胸口。她仰起脸时,月光正描摹着她睫毛的轮廓:“唐大哥可想过...”声音低下去,化作他衣襟上一道温热的呼吸,“我们也...”
唐浩手臂猛地收紧,荷塘里突然“扑通”一声,惊起几只夜鹭——大约是远处雪青他们投下的杨梅核,他借着这响动深吸口气,喉结滚动着咽下那句说不出口的真相。
“等天龙教的事了结...”他低头吻在她发间,正好遮住自己眼底的黯然,“我让荆魁把东厢房改成小孩房。”
西柳在他怀里轻笑,没看见荷塘倒影里,他那攥紧的拳头。水面浮萍随波晃动,唐浩暗地里吐槽这不明所以的系统是不是该为自己弄个生儿育女的功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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