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杀伐果断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颤抖。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冰冷的玻璃相框，恰好覆住了照片里她的脸颊。
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绝望的、想要挽留的贪婪。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极其轻微地摩挲着，沿着照片中她微笑的唇角轮廓，细细描摹。
江晚琪的灵魂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由自主地飘到他的正前方，悬浮在空中，与他隔着咫尺之遥，隔着她遗照上凝固的笑容，隔着她已经停止呼吸的冰冷躯壳，隔着她卑微的半生和他沉默的现在。
她贪婪地、近乎窒息地凝视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素来冷峻如冰封雪原的面容，此刻清晰地刻印着一种她从未见过、也绝不敢想象的裂痕。紧抿的薄唇抿成一道惨白僵硬的直线，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是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拒人千里的漠然和审视一切的锐利。此刻，那双眼睛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打过，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却无法完全掩盖眼底翻涌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那是一种无声的海啸，被强行压抑在他钢铁般的意志之下，却从每一根血丝、每一次眼睫的细微颤动中汹涌地泄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滴晶莹的水光，毫无征兆地，倏然凝聚在他紧阖的眼睫末端。
江晚琪的灵魂骤然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滴泪珠饱满而沉重，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破碎的光芒。它悬在睫毛上，微微颤抖，仿佛凝聚了他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重量。然后，它倏然坠落。
泪珠沿着他冷硬的脸部线条，划过一道短暂而清晰的湿痕，最后悄无声息地滴落在他一丝不苟的西装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像一颗心无声碎裂的痕迹。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江晚琪灵魂深处炸开。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卑微、所有小心翼翼藏匿了半生的暗恋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滴眼泪彻底粉碎、颠覆、重组！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灭顶的、几乎要将她这缕残魂也焚烧殆尽的狂喜！
原来……原来是这样！
她半生的仰望，并非一场无望的单向奔赴！那深埋心底、卑微到泥土里的种子，并非从未得到过阳光的垂怜！它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萌发，甚至可能……已经开出了花！只是她从未看见，或者说，从未敢相信。
“沈听泉……”
无声的呐喊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回荡，带着狂喜的颤音，带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她猛地伸出手，用尽全部意念凝聚起这虚无形体中最后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想要触碰他，想要拭去那冰冷的泪痕，想要告诉他
——我在这里！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然而，她的指尖，依旧毫无悬念地穿透了他的身体，如同穿过一片冰冷的雾气。狂喜瞬间被更深的绝望碾碎。
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她死了！她已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残魂！
这惊心动魄的真相，这足以照亮她整个灰暗人生的爱意，她再也没有机会去回应，去拥抱，去亲口对他说一声……
浓重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开始贪婪地吞噬她本就稀薄脆弱的意识。视线开始模糊，沈听泉挺拔而痛苦的身影在黑暗中摇晃、扭曲，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即将彻底洇散。灵堂里摇曳的烛火、父母低抑的哭声、百合花惨白的轮廓……一切都在飞速褪色，沉入无边的虚无。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那终极的黑暗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刹，她涣散的“目光”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落向了他墨绿色军装外套左侧的口袋。
那里，似乎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微微顶起了一小块棱角分明的轮廓。口袋边缘，露出了一小截没有被完全掩盖的、深蓝色的丝绒质地。那颜色如此熟悉，带着一种绝望的、迟来的温柔。
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那是她生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和勇气，偷偷放进他挂在办公室门后西装口袋里的东西！她甚至没能等到他的生日，没能亲手送出去，没能亲口问出那句深埋心底的话！
盒子里，是她曾经用攒了许久的积蓄买下的一枚小小的、素雅的铂金戒指。
世界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寂静与黑暗。
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屋檐，冰冷而固执，像是天地为这场无声的爱与死，奏响的一曲永不完结的哀歌。
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灵魂如同燃尽的烛芯，在无边死寂中寸寸碎裂、消散。那滴绝望的泪痕，那抹深蓝的丝绒，连同沈听泉痛苦的身影，都化作齑粉，沉入永恒的虚无。窗外的冷雨声，是意识湮灭前最后的挽歌。
嗡——
一种奇异而尖锐的蜂鸣毫无预兆地刺穿了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是滚烫的、几乎灼烧视网膜的强光！
江晚琪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感让她身体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什么——触手是粗糙、带着阳光余温的木质表面。她大口喘息着，胸腔里一颗心脏在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真实的“咚咚”声，如此鲜活，如此......陌生。
她没死？不，她明明死了！灵魂消散的冰冷和绝望还残留在意识的边缘！那灵堂、那泪水、那深蓝的丝绒盒子......
灼热的光线让她眯起眼，视线在强烈的光影中艰难聚焦。刺目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冠筛下，在水泥地上投下跳跃的金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甜香，混合着塑胶跑道特有的气味，还有......汗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