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煜去巡查几院,未及时归来,待归来之日,瞧见苍负雪和戍子颖,诧异中显出惊喜眼眸。
届时烙行渊也在,烙煜向他投出生气的目光,他只卑微低头,似在认错。
苍负雪先发制人:“好久不见,烙狱首。”
“好久不久,你们可一切安好?今日来东院,是为何意?”烙煜试探地问。
“安好。今日来,是应舞娘之邀前去一见。”苍负雪冷冷地说,氛围直接降至冰点。
烙煜眉头紧锁着,久久不说话,只见他移步出去,“舞娘之事,现落东院,自无需麻烦二位,二位请回。”
“二位勿要听他瞎说,且好生休憩,我来安排。”话一出,可不得了,烙行渊赶忙打圆场。
他话尽,便迈着步子追着烙煜上去,一旁着急,又奈何不了自己徒弟的性子,“你怎么说话的?回什么回……回去就没有机会了!”
“师父,我说了,这事现在与负雪、子颖没有关系。”走了一段路,烙煜终于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
而烙行渊立着,面色归于平静,质问烙煜,“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墟神与苍负雪的关系。”
话到此处,烙煜心一沉,苦楚的面色里夹杂着惊异之情,固然难看。
烙行渊尽力压着声音,咬着牙齿,用嘶哑且轻巧的声音说道:“他的心事太重,已经让其心魔找到了可乘之机。”
“什么?短短一年而已,已经到如此地步?”烙煜问。
“你觉得呢?舞娘被墟利用,只有她出现,我们才可能将其一网打尽。”
“可是……”烙煜犹豫了。
“别可是,这亦是他们做的决定,我们要做的,是尊重他们,同时更好地保护好他们。”
烙煜心中百味杂成,默不作声,烙行渊只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迈着重重的步子离开。
忧虑如天边乌云,持久挂在他的身上,而他是山,云盖而深,他的年轻由此变得压抑。
翌日,由着烙煜带路,苍负雪与戍子颖出发,他们像一往无前的战士,前往白仓们。
踏过舞庄之日时,一切尚且正常。
可过妍庄,倜然大雾漫天飞起,那人的香气从几里外传来,闻者顿觉头脑笨重,甚至模糊了视线。
“屏息凝气,稳定心神。她来了。”
“哈哈哈,好久不来,我可想死你们了。”久违的不男不女的声音,从舞娘开裂泛紫的嘴唇落出,不瞧其貌,不明人鬼。
“你在何处?”
“进来吧,地域,欢迎你们。”三人蹙眉相看,心照不宣地入了妍庄。
“尚不明她的诡计,一切当心。”烙煜落话,
循着浓浓冰雾,想开定是寒冷至极,好在他们来时,服下驱寒药水。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死士边擦身而过,其好似被牵动一番,摇摇晃晃,惹得人心不安。
而面前高大的墟像,笑着站立,壮阔却空虚,给人带来深幽的恐惧。
“喜为神,戏为人。”
苍负雪紧紧护着戍子颖,半步不离。
戍子颖便放心大胆地迈着步,倏然她被一双手用力地推了一把,她甚觉怪异,于是回头,只瞧苍负雪立定了身体,纹丝不动。
“你怎么了?”戍子颖轻声问。
烙煜本走在前面,面前烟雾倏然纷飞消散,他想回头告知二人小心,可回头,却见苍负雪定步,实在异常。
他担忧地大喊:“负雪,负雪,醒醒!”
可在那双暗藏的眼睛懈怠之际,他悄无声息地对戍子颖开口,“别慌,只是失了神,仍按我们计划的来。”
他们的计划是苍负雪假装失神,分散舞娘的主意,让她得可乘之机,好安心露出真面。
毕竟捆缚住苍负雪,她便少些麻烦。
“她应该在里面,我去与她周旋,可最多两个小时,你找主心,一定要小心。”戍子颖忧心且决然地说。
“若死士被牵动,你直接逃出便是。”
“看情况,我们都小心。”
他们只有两小时,因服下的驱寒药水,亦只有两小时的效力,过时无用。
“找到摧毁死士的主心,将其一网打尽,我不能死手,我们都不能。”
戍子颖严肃地点点头。因为失手,他们再难得到机会。
烙煜没有多说,很快利用失雾水,隐身消失,穿梭在死士之中寻找主心。
而戍子颖的声音宽阔回荡在洞内。“舞娘,你还想做什么?我们谈谈。”
戍子颖边说着,边向墟像之地踏去,墟像面前立着一面镶着墨黑蛇头的镜子,其行怪异。
“别藏在暗处装神弄鬼,我知道你在哪里。”戍子颖干脆地说,只听镜子一声破碎,她撞进了镜子里面。
毫发无伤。
镜子里,另一个世界,大雪纷飞,坐亭煮茶。一颗葳蕤巨树,画出参天的茂密。
戍子颖挺着身子,容光焕发,笑盈盈地对着亭中之女,那女子侧过身来,满眼惊喜。
“舞娘。”
可那是舞娘吗?另一个世界,水亭、漫天飞雪、无忧无虑的女子。戍子颖自问,为何她觉得那么熟悉,她好像上官娓。
不过她不敢过多纠结,她怕自己受心神所扰,误了正事。
戍子颖前去落座,舞娘默不作声,只安心地斟着茶,有种与世无争的清闲。
只是常人不知,她用尽内力压制体内的猛兽,早已千疮百孔,憔悴不堪。
“舞娘,这些日子你藏在何处?为何如人间蒸发一般?”戍子颖困惑问。
“多亏你给的灵感,我拼死换了一身狐狸血,没有人的味道,云院查不出我的气息之力,我便无影无踪,四处游玩罢了。”
舞娘得意地说,结尾又带着散漫。
“舞娘,你这么费尽心思,到底是怕死,还是想做什么坏事?”
“我不想做什么,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如今就是想见你,想见见这世间最无辜却差点丧命的人。”舞娘嘴落惨白,不过未到将死之期。
戍子听着,只轻蔑一笑,打量着她全身,手上残存滚烫的血疤,脖间青筋似山川昂起,绛红色的脸,盖着从前精致的容颜。
“舞娘,你如今这样,哪里是得了逍遥?是受尽折磨罢,强撑不了多久,你就会死了。”
“怎么?想说我咎由自取吗?”
“对,咎由自取。你杀人,你练古术求人死而复生,献祭墟神以练死士,如今反被控制,五脏俱焚,你不后悔吗?”
“棋落定,不悔局。每一根丝线,都是命筑。苍负雪后悔,就是我的目的。”
“什么意思?”
“上官娓的事情,我告诉你真相,你替我转达便是。我做这些,只是想让苍负雪后悔自己的决定。”
“什么决定?”
“放弃阿娓。阿娓可是我落槐花此生见过最心善美好之人,不该受情所负,心无归处。”
“心无归处,不代表永远没有归处。那年她尚年轻,况且你又如何知道苍负雪没爱过她?”
“明眼人都知道,他从未爱过。”
“所以上官小姐因为爱而不得、郁郁而终,这怪不得任何人,你可以难过,可不能追究,这是上官小姐自己的决定。”
她不知道这些,只在沉睡的一年里,听苍负雪在床头说过很多事情,包括上官娓及苍老一事。
“你还真信,不过也是,我编造了十年的谎言,没人不信。”舞娘带着些许傲娇说道。
“可阿娓根本不是被苍负雪害死的,他还不配。她是受歹人所逼、摔下山死的。”
“摔死的?何人所为?那她的亡身在何处,墓又在何处?”
“她的亡身,埋在古悬山上一颗参天巨树下。她的墓,便是那棵树。”
“当年,苍负雪离院,阿娓便已明白他们无缘,下定决心入男书,更别说苦留情义、郁郁而终。”
“那到底是为什么?”
“那日我从舞庄出发,欲去陪阿娓散心。不巧在路上捡了个病患,我未深想,便让他跟我一直到苍院疗伤。可那病患竟不知廉耻,对阿娓起了歹心。”
“我待了几日,他私下就对阿娓示好了几日,竟真让阿娓相信他是纯善之人,后那人又趁我处理事情时,将阿娓骗到山上去。”
“好在我意识到不对,赶去时他还没有得逞,可我也没想到……”
“你也没想到上官小姐还是死了。”
“山石不可控,是我没能救下她。她的亡身不知归处。我苦苦找寻之日,才终在山上找到一些碎骨。而苍老知晓后,受不了倏然丧女的打击,不日后随女亡去。”
“你如何确定那是上官小姐的碎骨?”
“我无法确定,但旁边尚有她的头饰和衣裳,不过残存、一些碎布罢了。”
“那时事发,苍老迅速封锁了整座山,可仍无踪迹。只忆起山中有匹老狼离了古悬山,我们不忍猜测那狼将阿娓的骨头咬碎、吃了下去,于是开膛破肚。”
“结果就是,我们竟真的在零碎之间拼出一些女子的骨架。阿娓死了,狼也死了,他们葬在一起。”
“只不过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苍老阿娓是因何而死,他们都理所当然地怪罪苍负雪,那我便认同、甚至觉得安心。”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导火索,却因一己私欲让苍负雪替你受了外界的责骂。而所有人苦苦要找的真相,皆令人大失所望。”
“藏得住一时,我也永远骗不了自己,我痛苦,也困我至今。”
“此事的确可悲、可惜,可你错了,就算我理解你好心办了坏事,不敢施救于他人,亦忍不了你做的坏事。”
“可悲吧,所以那个病患不得不陪葬,”云娘咬牙切齿地说,“他一条贱命,也配得上阿娓?不知好歹的癞蛤蟆,竟也想吃天鹅肉,可笑至极。”
“这么看,他死得并不冤枉。”
“当然,罪有应得,饱受折磨。”
“那你可记得那个病患是何人?何名?”
“我从未问过,或无名而已。”
“无名?”
“一切因一无名氏开始,却注定无法因他结束,所以,我认了。”
戍子颖无奈感慨。
“舞娘,你能告诉我上官小姐的事情,我会感谢。可逝者已去,你又为何徒劳生事?你要知晓,苍老或许从前不会怪你,但时至今日,无人不怪罪你。”
“所以,我不敢后悔,没有后悔的余地。”
“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的爱人玉决、我的密友阿娓再也回不来呢,而我亦早已被墟入了心神。他一直操控我,我竟无能为力了。”
戍子颖惊讶问:“墟操纵着你?”
“苍负雪杀玉决,而我取你的血救他,已是了结恩怨。可与壶十一融为一体,并非我愿,乃我被操控心志,若想毁掉墟,就得毁掉一切。”
“所以,我要杀了你?”戍子颖反问。
“杀了我。你杀了我,是报仇雪恨,是肃清世风,是封印古忌,有何不可?”
“不可,我还活着,你就有机会活。你的罪过不由我,哪怕永锁天牢,你也得活着受。什么因结什么果,哪里得因就在哪里结果。”
“我舞家之娘,自古尊贵,永世潇洒,便是习惯,不愿意被囚禁徒徒深牢。”
戍子颖瞧她下了决心,也便没有心软,将雾心药水投进茶杯中,递给舞娘。
“好,喝下这杯雾心茶,你的神识绝灭,永生不得复,当这世间,你从未来过。”
舞娘满意地喝下,随后起身。
“哎,这世间若无掘师,该有多好啊!”戍子颖瞥过眼,不回答。
“我从前,只为一人舞魁花,那便是我的闺中密友上官娓。如今,为你,只待我跳完这只舞,与他们相聚。”
戍子颖静静看着,听她唱起了曲。
“菩提花开罢,观音月无圆,悲欢人几许,皆是遁虚空,莫像山间柳,折煞万千世,永为牢狱魂,生生不善终。”
一切过往消散,华丽不在,悲鸣消失,慨叹人间,无事顺心。
不伴琴声,而五刻过,舞完,剑落,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