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院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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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敲打着苏家药铺后院那间漏风的柴房屋顶,也敲在苏沐清的心上。

柴房角落里,一盏昏黄的油灯如风中残烛般摇曳,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劣质草药、潮湿霉味和淡淡焦糊气的复杂气息。地上铺着厚厚的、还算干净的干草,上面躺着那具从泥沼中捡回的“残骸”。

此刻,在苏沐清近乎不眠不休的清理和简单救治下,那焦黑扭曲的外表总算剥离了大半,显露出下方惨不忍睹的真相。

水盆里的水早已换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变得污浊不堪,混杂着碳化的皮肉碎屑和暗褐色的血污。苏沐清纤细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却依旧稳定而轻柔地操作着。她用温水浸润的软布,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

焦痂之下,是如同被无数利刃反复切割后又用烈火灼烧过的、破碎翻卷的皮肉。断裂的骨骼茬口刺破皮肉,白森森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胸腹那个巨大的贯穿伤更是触目惊心,边缘的组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化,仿佛被极致的高温瞬间熔穿。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块被粗暴打碎后又丢进熔炉焚烧过的残渣。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野兽喉间挤出的呻吟,打破了柴房压抑的死寂。

苏沐清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清澈的眸子瞬间抬起,紧紧盯住那张布满焦痕与血污的脸。

那人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粘连着千斤重物。浓密却焦枯的睫毛剧烈抖动着,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缝隙之下,露出的并非浑浊或濒死的涣散,而是一种深不见底、如同万载玄冰般的……茫然。

萧玄的意识,如同沉溺在无尽冰冷深渊中的一点火星,被这陌生的剧痛和刺鼻的气味强行拽回现实。

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亿万只淬毒的钢针,同时扎入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疯狂搅动!经脉寸寸断裂的残骸在体内摩擦,碎裂的骨骼相互挤压,脏腑的创伤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缓慢切割。这痛楚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彻底,瞬间将他残存的那点属于“天玄剑尊”的骄傲和冷漠冲击得摇摇欲坠。

混沌海……洛天邪……裂天戟……背叛……围攻……魔种……源初之种碎片……

破碎的记忆画面如同狂暴的潮水,裹挟着滔天的恨意、被愚弄的愤怒以及濒死的冰冷,狠狠冲击着他脆弱的意识!他想怒吼,想拔剑,想将那片肮脏的混沌海连同那些卑鄙的仇敌一同斩碎!

可当他试图凝聚哪怕一丝神念,调动一缕残存的本源之力时,回应他的,是体内如同彻底枯竭、死寂的荒漠!那曾经浩瀚如星海、运转如意的三道本源——文道圣心沉寂如顽石,武道真血干涸如枯井,术道灵根黯淡如熄灭的烛火!甚至连他引以为傲、堪比神兵的剑骨,都遍布裂痕,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只有一点极其微弱、混沌初开般的微芒,似乎还残留在意识深处,顽强地维系着他最后一丝生机,却也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成了废人?

一个经脉尽碎、道基崩毁、连动一动手指都如同承受凌迟之刑的…废人?

这个认知,比身体上任何一处创伤都要来得猛烈,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残存的意识之上!前世俯瞰诸天、剑压万界的傲骨,与此刻如同烂泥般瘫在柴草堆里、连呼吸都牵扯着无边剧痛的残躯,形成了天渊之别的极致落差!强烈的屈辱和不甘如同毒蛇噬心,让他喉头一甜,又是一口带着浓重腥气和丝丝黑气的污血涌出嘴角。

“别动!”一个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玄涣散的、充满冰寒与死寂的目光,艰难地循着声音来源,聚焦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沾着些许泥点和药渍的、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庞。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正担忧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医者关切和一丝竭力隐藏的疲惫。她的手指正按在自己腕间,冰冷而稳定,传递着微弱的暖意。

是她…救了自己?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无边的自嘲和冰冷覆盖。救?救一个连蝼蚁都不如的废人?何用!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开口,却只能挤出更多的血沫,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如同拉动着破败的风箱,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双曾经执掌生杀、令诸天颤抖的手,此刻焦黑变形,连抬起一寸都做不到。无尽的虚弱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柴房的黑暗,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眼角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冷却。

苏沐清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睁开瞬间的茫然,随即被无边的痛苦、滔天的恨意、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绝望所覆盖。那眼神里,没有对获救的感激,只有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一种…万念俱灰的沉寂。甚至,在那绝望深处,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如同寒刃般的……自毁之意!

“你的伤…很重。”苏沐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得更轻缓,如同怕惊扰了什么,“全身经脉寸断,骨骼碎裂无数,脏腑亦有严重移位和灼伤…识海震荡…寻常人,早已死了十次不止。”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用干净的软布擦去他嘴角不断溢出的污血,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她的目光扫过他身体上那些绝非凡俗手段能造成的恐怖伤口,尤其是胸腹那个巨大的琉璃状贯穿伤,眼中闪过一丝惊悸,但语气依旧平稳,“但你现在在我的柴房里,我看到了,你还活着。只要有一丝生机,便不该放弃。”

她拿起旁边一个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温热的、散发着苦涩药香的褐色汤汁。“这是‘续脉散’,虽然药力微弱,对你这伤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她用一只小小的木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药汁,凑近萧玄干裂出血的唇边,“能喝一点吗?哪怕一滴也好,能帮你稍微稳住一点气血。”

苦涩的药味钻入鼻腔,萧玄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放弃?生机?这具残破的躯壳里,还有什么生机可言?洛天邪的噬道魔种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残破的经脉深处蛰伏,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生命力。这凡俗的草药,于他而言,与泥水何异?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死水般的冰冷和一丝被冒犯的戾气!那眼神如同濒死的孤狼,凶戾而绝望。他拼尽全力,试图偏开头颅,避开那勺象征着屈辱施舍的药汁!

然而,这微小的动作对他残破的身体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断裂的骨骼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身体猛地一弓,又是一大口污血喷出,染红了苏沐清青色的衣襟和手中的药碗。油灯的光芒在他眼中晃动、模糊,意识再次向黑暗的深渊滑落。

“你!”苏沐清惊呼一声,手中的药碗差点打翻。她看着衣襟上刺目的暗红,又看向柴草堆上那具因为剧痛而蜷缩、剧烈喘息、眼神涣散的残躯,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这人…竟连求生的意志都几乎被碾碎了?

就在这时,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脂粉香气的、令人作呕的浓烈药味率先涌了进来。一个穿着锦缎华服、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扭着腰肢走了进来,正是苏沐清的婶娘王氏。她手里捏着一方香气扑鼻的丝帕,夸张地掩着口鼻,细长的眼睛挑剔地扫视着昏暗脏乱的柴房,目光落在角落草堆上那气息奄奄的人影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浓的厌恶和鄙夷。

“哟!我的好侄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腌臜地方守着这么个不知是死是活的破烂玩意儿?”王氏尖着嗓子,声音刺耳,“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隔老远都能闻到!晦气!真是晦气到家了!我说清丫头,你爹病得下不来床,铺子里多少事等着?你倒好,心思全花在这捡回来的废物身上!他是什么人?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还是遭了天谴的妖孽?你也不怕给苏家招灾惹祸!”

她几步走到近前,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散落的、沾满血污的布条:“瞧瞧!瞧瞧!这都什么东西?又脏又臭!这得糟蹋多少药材?我苏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赶紧的,忠叔他们都在外面候着呢,把这半死不活的玩意儿丢回城外的乱葬岗!省得死在我们家,平白污了地方,还得花钱请人收尸!”

苏沐清缓缓站起身,挡在萧玄身前,隔绝了王氏那刻薄审视的目光。她背对着萧玄,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的小草。

“婶娘。”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他是病人。我既将他带回,便没有半途弃之的道理。药材是我自己的份例,未曾动用公中一分。铺子里的事,我自有分寸,不劳婶娘挂心。”

“你的份例?”王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沐清脸上,“你的份例不是苏家的?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苏家的?苏沐清!别以为你懂点医术就了不起!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听我的,立刻!马上!把他给我扔出去!”

她说着,竟要绕过苏沐清,直接去拉扯草堆上的萧玄!

“住手!”苏沐清猛地侧身一步,张开双臂死死拦住,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清晰的怒意,“婶娘!医者仁心,见死不救,与杀人何异!此人伤重至此,丢去乱葬岗便是让他活活等死!我苏家世代行医济世,岂能做此等事?”

“仁心?济世?”王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指着苏沐清的鼻子,唾沫横飞,“你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你的‘仁心’呢?铺子被李家压得喘不过气,眼看就要关门大吉的时候,你的‘济世’呢?现在倒好,对一个来历不明、眼看就要咽气的废物讲起仁心来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被那些酸儒的仁义道德灌了迷魂汤!我告诉你,今天这人,你扔也得扔,不扔也得扔!忠叔!还愣着干什么?进来搭把手!”

门外传来忠叔等人沉重的脚步声和犹豫的应答。

柴房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苏沐清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单薄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像护崽的母兽般,死死挡在草堆前,寸步不让。王氏的尖利叫骂和忠叔等人的为难,如同冰冷的针,刺入萧玄模糊的意识。

废物…来历不明…扔去乱葬岗…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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