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叩击在青石板上,那清脆的声响,宛如孤独的音符,比往日多了三分空荡,在寂静的街道上悠悠回荡。
萧长风轻勒缰绳,缰绳摩擦发出细微声响,传入他的耳中。
眼前,西凉城守府前那朱漆门扉正缓缓“吱呀”合拢,那刺耳的声音,仿佛是时光发出的沉重叹息。
两个小吏捧着文书匆匆擦肩而过,连头都未抬一下,他们急促的脚步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
这场景,在半月前是决然不会出现的。
那时,他带着商队打通草原商路归来,满街百姓都挤着观看他玄铁剑上精美的云纹,人群中欢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公子。”随行亲卫阿九凑到他身旁,声音压得极低,好似浸了水的棉絮,带着一丝压抑,“方才过西市,卖胡饼的老张头把摊子往巷子里挪了三步。”
萧长风的手指轻轻叩击在剑柄上,剑鞘传来微凉的触感。
剑鞘上的云纹,仿佛还带着青石关外那带着寒意的风,此刻却如同一根细针,扎着他的掌心。
他早料到敌对势力不会只盯着草原,可西凉人心的异变,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
他眉头微微皱起,
宫廷侍卫统领陈铁山正在偏厅等候他。
他的靴底在青砖上碾出半道泥印,那泥印在青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见萧长风进来,陈铁山“唰”地直起腰,腰间的虎头牌撞在桌角,“当啷”一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麻雀的惊叫声打破了偏厅的寂静。
“萧先生。”陈铁山喉结滚动两下,伸手抹了把汗津津的后颈,声音有些颤抖,“昨日夜里,新封的户部侍郎李大人在醉仙楼说……说您往草原运的商货里夹着兵器。”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后露出半片碎瓷,那碎瓷粗糙的触感传来,“这是今早从御花园假山下捡的,有人拿它垫过酒坛,上边刻着‘萧贼通敌’。”
萧长风接过碎瓷,指腹缓缓碾过粗糙的刻痕,心中涌起一股愤怒。
李侍郎半月前还握着他的手,真诚地说“萧先生解了西凉粮荒,当立生祠”,如今却成了传谣的急先锋,这倒像是有人往清水中扔了一把墨,要把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清誉搅浑。
“还有。”陈铁山压低声音,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门窗,仿佛怕被人听见,“今早李大人去见了西凉州主,出来时脸色跟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小的派了人跟着,听见他跟门房嘀咕‘萧某人连草原狼骑的动向都能瞒’……您说,这是不是跟青石关那事……”
“跟青石关有关。”萧长风打断他,指节轻轻敲了敲案上的碎瓷,发出清脆的声响,“大燕暗卫烧了密信,却烧不尽他们在西凉的线。”他望着陈铁山发紧的下颌线,突然笑了笑,心中却在飞速思索着对策,“陈统领,你昨日巡夜时,是不是在御书房后墙逮了个穿夜行衣的?”
陈铁山瞳孔骤缩,手本能地按上腰间佩刀:“您……您怎么知道?”
“今早我看见你靴底沾着东苑的红泥。”萧长风指尖轻点陈铁山的鞋尖,那红泥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御书房后墙种着三株老梅树,梅树底下的土掺着烧过的蜂窝煤渣,红得发暗。”他起身走向门口,玄铁剑在鞘中轻轻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去把那夜行人的口供抄一份送我,要原句。”
陈铁山望着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属下这就去”,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把案上的碎瓷吹得转了个圈。
李侍郎的府邸在城南柳树巷。
萧长风赶到时,门房正拿着鸡毛掸子扫门框,鸡毛掸子与门框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门房见了他,却像见了鬼一般,鸡毛掸“啪”地掉在地上:“李……李大人说今日不见客!”
“那我就在门口等。”萧长风倚着朱漆门柱,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剑柄,玄铁剑传来的冷意透过锦袍渗进皮肤,那冷意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竟比六月的风更令人清醒。
半柱香后,门内传来踢翻茶盏的脆响,那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格外响亮。
李侍郎掀开门帘冲出来,靛青官服的前襟沾着茶渍,眼眶红得像刚哭过,他呼吸急促,满脸愤怒:“萧长风!你倒好意思来!”他指着萧长风的鼻子,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芦苇,“他们说你拿商队做幌子,给漠北狼骑送粮草!说你根本不在乎西凉百姓,只图个‘反套路’的虚名!”
萧长风没有接话,反而弯腰捡起地上的鸡毛掸,轻轻扫去李侍郎官服上的茶渍,心中思索着如何让李侍郎清醒过来:“李大人,您上月在州主面前说‘萧某的商路能让西凉粮价降三成’,可是真心?”
“自然是真心!”李侍郎梗着脖子,声音带着一丝倔强,“可现在……”
“现在有人说我通敌,对吗?”萧长风直起身子,目光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刀,心中对谣言感到无奈和愤怒,“那您说说看,我若通敌,为何要冒着被狼骑劫道的风险,把粮食送到青牛部?为何要让牛勇带着玄铁营守在青石关,宁可自己挨箭也要护商队?”他突然笑了,“再说了,狼骑若得了粮草,头一个遭殃的是西凉北边的牧马场——李大人,您老家可就在北马场边上。”
李侍郎的手指慢慢垂下来,他望着萧长风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突然想起半月前在城门口,萧长风为救被马踩的孩童,徒手抓住了受惊的马缰,掌心至今还留着血痕。
“还有。”萧长风从怀中取出半张未烧尽的密信,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的质地,“昨夜在青石关,有人烧信说‘青牛部异动,速报漠北狼骑’。李大人猜猜看,这信是谁写的?”
李侍郎凑过去,瞳孔猛地一缩——信纸上的“燕”字朱砂印,他在大燕使臣的文书上见过十几次。
“他们挑动您怀疑我。”萧长风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李侍郎心口,心中希望李侍郎能明白真相,“不过是怕我断了他们的线。您想想看,若我真通敌,又怎会把这密信带回来?”
李侍郎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出声。
风轻轻掀起他的官袍下摆,露出里衬新绣的云纹——那是他夫人前日刚给他缝的,说是“沾沾萧先生的福气”。
萧长风望着他发红的耳尖,知道时机已到。
他将密信收进怀中,指节敲了敲剑柄:“李大人若信我,明日辰时来城守府,我让您看看大燕暗卫在西凉的账本。若不信……”他顿了顿,“您大可以现在去州主那参我一本,只是参完后,不妨想想您夫人昨日托我带的那包北马场的新茶——若是狼骑来了,北马场可就没新茶了。”
李侍郎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喉结滚动两下,突然喊住他:“萧先生!那……那传言里说你要投靠大燕……”
萧长风脚步微顿,侧过脸时眉峰挑了挑,心中对这些无端的谣言感到不屑,“李大人可知我为何叫‘反套路’?”他没等回答,抬腿跨上青骓马,玄铁剑在鞘中发出清越的嗡鸣,马蹄声响起,打破了街道的寂静,“因为他们越想我走的路,我偏要踩出个坑来。”
马蹄声渐远,李侍郎摸了摸怀里那包还带着体温的新茶。
茶包上的墨字还没干——是萧长风今早让人送来的,写着“北马场今秋新茶,李夫人亲选”。
他望着青骓马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半月前萧长风在草原上说的话:“草原人认理不认人,谁给活路,谁就是朋友。”此刻他摸着茶包上的字迹,终于明白——这道理,西凉人也认。
夕阳将影子拉得老长。
萧长风勒住马时,城守府的飞檐上落着一只乌鸦,“呱呱”叫了两声,那叫声带着一丝凄凉,随后扑棱棱飞向西北方。
他望着乌鸦消失的方向,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光——那光里有李侍郎动摇的眼神,有陈铁山未送的口供,还有大燕暗卫账本上未干的墨迹。
戌时三刻,城守府后堂的烛火轻轻跳动,发出噼啪的声响,将萧长风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宛如一张铺开的玄铁网。
陈铁山刚送来了夜行人的口供,墨迹未干的纸页上,“大燕暗卫”“银钱买嘴”“李侍郎书童”几个字被红笔圈得发烫。
“大人。”门外传来门房压低的声音,“张大人求见。”
萧长风指尖在口供上轻轻一叩,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张守正,西凉新崛起的户部右丞,上月还在朝会上说“萧先生商路虽好,终究是外臣手段”。
他抬眼时,烛火恰好映亮案头那半块刻着“萧贼通敌”的碎瓷,那碎瓷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森,倒像是提前摆下的棋局。
“请。”
门帘掀起的刹那,身着月白锦袍的张守正跨步进来,腰间玉牌撞出细碎声响,清脆悦耳。
他目光先扫过案头的碎瓷,又落在萧长风腰间的玄铁剑上,喉结动了动:“萧先生,张某今夜冒昧,是……是听李侍郎说您有话要讲。”
“李大人倒比张某先醒。”萧长风指了指下首的木凳,“坐。”他推过那半张未烧尽的密信,“张大人可识得这朱砂印?”
张守正俯身细看,指尖猛地一颤:“大燕礼部的‘协’字印!”他抬头时额角已渗出汗珠,在灯光下闪烁,“这……这信是从哪来的?”
“青石关烽火台下。”萧长风抽出陈铁山送来的口供,推到对方面前,“昨夜拿夜行衣的,是大燕暗卫的‘雀儿’。他说,有人花五百两银子买通李侍郎的书童,往醉仙楼传‘萧某通敌’的话——您猜这银子是谁出的?”
张守正的目光扫过口供上“汇通银号”“大燕三皇子暗桩”几个字,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满脸愤怒,“他们……他们是要借西凉人的刀,砍断草原商路!”
“正是。”萧长风端起茶盏,青瓷在指尖轻轻转了半圈,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草原商路通了,西凉的粮食能换漠北的良马,青牛部的盐铁能补咱们的军备缺口。大燕怕咱们富,怕咱们强,更怕咱们不再当他们的‘西陲屏障’。”他突然倾身向前,目光如同一把淬了火的剑,心中充满了对大燕阴谋的愤怒,“所以他们要造谣,要离间,要让你们这些新官觉得——萧长风是外来的狼,吃西凉的肉,喝西凉的血。”
张守正的手指紧紧攥住茶盏,指节发白,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可……可为何是我?张某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官。”
“因为您是新官。”萧长风的声音放轻,好似在说一个秘密,心中想着如何说服张守正,“新官没根基,最容易慌。他们先吓李侍郎,再吓您,最后吓州主——等商路断了,青牛部的盐铁运不进来,西凉的粮价涨三成,百姓骂的是谁?”他叩了叩案上的碎瓷,发出清脆的声响,“是我萧长风,是‘通敌的贼’。”
张守正的后背贴上了椅背,喉结上下滚动。
他突然想起半月前在西市,有个老妇人拉着他的袖子哭:“张大人,萧先生的商队送来的粮,比官仓便宜二十文。”又想起昨日在户部点账,草原商路带来的商税,竟占了这个月进项的三成。
“萧先生。”他的声音发哑,“您说这些……证据可都扎实?”
“今夜子时,您随我去汇通银号。”萧长风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铜钥匙在手中传来微凉的触感,“大燕暗卫的账本就锁在银号地下三层的檀木匣里。上边记着这半年来,他们收买了多少茶楼的说书人,买通了多少官员的家仆——包括您府上管账的周伯。”
张守正猛地站起,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脚边,那瓷片破碎的声音格外响亮,“周伯跟了我十年!”
“所以他们挑他。”萧长风望着他发红的眼尾,心中对张守正的遭遇感到同情,“老人念旧,容易信‘故主在大燕落难,需银钱救急’的话。”他弯腰捡起一片瓷片,那瓷片的边缘有些锋利,“您若不信,现在就差人回府,看周伯是不是在收拾包袱?”
张守正的手按在腰间玉牌上,指腹几乎要磨破锦缎。
他盯着萧长风眼底的清明,突然想起前日在城门口,萧长风为救坠马的孩童,被马蹄擦破的右臂还裹着渗血的纱布——若真是通敌的贼,怎会拿命去护西凉的百姓?
“萧先生,张某愚钝。”他重新坐下时,脊背挺得笔直,“您说要怎么做,张某听令。”
萧长风笑了,伸手拾起案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那暖光在黑暗的后堂显得格外温暖,“我要您明日早朝,把这半块碎瓷、这封密信,还有汇通银号的账本,都摆在州主面前。然后告诉满朝文武——”他抽剑出鞘,寒光映得张守正瞳孔骤缩,那寒光在黑暗中格外耀眼,“大燕的刀,砍不折西凉的脊梁;造谣的风,吹不散商路的炊烟。”
张守正望着那道寒光,喉结动了动:“萧先生,张某有句话……您为何要对西凉这般用心?您本是大燕的……”
“我是反套路的。”萧长风收剑入鞘,声音里裹着三分冷,七分笑,心中坚定着自己的信念,“他们要我当大燕的纨绔,我偏要做西凉的刀;他们要我被骂‘贼’,我偏要让这‘贼’字,刻在大燕的棺材板上。”
更鼓敲过三更,张守正踩着满地碎瓷离开。
萧长风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指尖轻轻叩着剑柄。
风从西北方吹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青石关的方向,大燕暗卫的秘密基地,就藏在那里。
“阿九。”他低唤一声。
暗处转出一个黑衣人影,腰间短刀的鞘上缠着红绳:“公子。”
“备马。”萧长风摸了摸剑鞘上的云纹,“天一亮,我们去青石关。”
月亮躲进云层时,城守府外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啼声像根细针,扎进了西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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