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破碎的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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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墟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不是单纯的硝烟和尘土,而是更深沉、更令人作呕的混合体——烧焦的皮肉、朽木、化学物质燃烧后残留的酸臭,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生命腐败殆尽的甜腥。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刮擦着姜淮早已麻木的喉咙。倒塌的墙壁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断口处裸露着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黄昏。

姜淮的靴子陷在厚厚的灰烬和碎石里,每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家?那个字眼早已被炮火从字典里彻底抹去,连带它所承载的所有温度与意义。她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腿,避开那些斜插在瓦砾中的尖锐断木和钢筋,绕过那些偶尔从废墟缝隙里渗出的、暗红发黑、散发着恶臭的积水洼。

她的目光空洞地扫过这片人间地狱的残骸。半截烧焦的布娃娃手臂无力地搭在一堆碎砖上,一只小小的童鞋倒扣在布满裂纹的水泥块旁,旁边散落着几颗颜色暗淡的玻璃弹珠。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它们曾经属于谁,不去想那些曾经围绕这些物品嬉笑奔跑的小小身影如今身在何方,是化作了脚下这层厚厚的灰烬,还是躺在某个冰冷潮湿、不见天日的掩体深处瑟瑟发抖?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片绝望彻底吞噬时,视线边缘,一块斜倚在断墙上的、厚重的水泥预制板下,有什么东西反射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那光芒一闪即逝,微弱得几乎像是错觉,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麻木的神经。

她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她,踉跄着向那个角落扑去。碎石在她脚下滚动,发出哗啦的声响。她跪倒在那块巨大的水泥板前,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不顾边缘的锋利,用力地扒拉着覆盖在上面的碎砖和尘土。

灰尘呛得她剧烈咳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但她没有停手,近乎疯狂地清理着。终于,那被掩埋的物件露出了更多——一个木质相框的一角,被水泥板无情地压着,框架已经变形扭曲。

她的动作猛地顿住,呼吸停滞了一瞬。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认出了那个相框,深棕色的橡木,边缘有一圈她亲手刻下的、笨拙的叶脉纹路。那是去年夏天,林莫生日时,大家送给她的礼物。

姜淮的指尖变得冰凉,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水泥板掀开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压住的相框抽了出来。

相框比她记忆中的要沉得多,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冰凉的触感透过手套渗入皮肤。玻璃碎了,像一张巨大的、灰白色的蜘蛛网,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张照片,将照片上的一切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六张年轻的笑脸,定格在某个阳光明媚、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此刻却在这层冰冷的蛛网下变得面目全非。

沈晏宇站在最中间,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嘴角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即使被裂痕分割,那份纯粹的快乐依然灼人。他的手臂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林莫肩上。林莫微微侧着头,几缕柔软的发丝垂在颊边,嘴角噙着一抹安静而温柔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像秋天的湖水,此刻却凝固在蛛网般的裂痕后,显得遥远而脆弱。江斯年则在林莫的另一侧,做着极其夸张的鬼脸,眼睛瞪得溜圆,舌头歪在一边,努力要把身边总是安静的许眠逗笑。许眠果然被他逗乐了,微微低着头,肩膀耸动,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腼腆喜悦,像一朵在角落里悄然绽放的小花。陆殊鸿则踮着脚,从后面扒着沈晏宇和江斯年的肩膀,努力把头探出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落满了星子,闪烁着纯粹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照片的角落里,是姜淮自己。她的脸微微泛红,眼神没有看镜头,而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羞涩,偷偷地、飞快地瞟向正中央那个阳光般耀眼的沈晏宇。那份隐秘的情愫,此刻被冰冷的裂痕无情地撕开、定格、嘲弄。

沈晏宇…林莫…江斯年…许眠…陆殊鸿…还有她自己。

那些名字,那些被裂痕切割得面目全非的笑脸,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汗珠,那些无忧无虑的打闹声,林莫递过来的带着淡淡香皂味的湿毛巾,江斯年跑调却无比响亮的歌声,许眠在野餐时默默为大家分好的水果,陆殊鸿兴奋地讲述他刚看的科幻小说……所有关于那个夏天的、鲜活滚烫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引爆的弹药库,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冲垮了姜淮用麻木和疲惫构筑的最后一道堤坝。

巨大的悲伤,冰冷粘稠,如同从深渊涌起的海啸,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将她彻底吞没。视野里的一切——扭曲的钢筋、灰暗的天空、死寂的废墟——都剧烈地旋转、模糊、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相框里那张破碎的照片,和照片上那些被战争碾碎的青春。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随即被死死咬住的嘴唇堵了回去。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猛地一软,整个人抱着那个冰冷的、布满裂痕的相框,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瓦砾堆中。碎石硌着膝盖,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万分之一。

她像受伤的幼兽般蜷缩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剧痛。额头重重地抵在相框冰冷的、布满尖锐玻璃碎片的表面。锋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了皮肤,一丝温热的液体沿着冰冷的玻璃蜿蜒而下,但她感觉不到痛。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窒息般的痉挛。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地锁在喉咙里,堵在胸腔中,化作无声的飓风,在体内疯狂地冲撞、撕扯。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大颗大颗,沉重地砸落在照片冰冷的表面,正落在沈晏宇那张被裂痕分割的、笑容灿烂的脸上。泪水迅速洇开,形成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湿痕,模糊了那明亮的笑容,也模糊了照片上其他所有熟悉的面容。

沈晏宇…林莫…江斯年…许眠…陆殊鸿…

那些名字,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那些关于未来的傻乎乎的约定,那个被他们视为永恒的夏天……都在汹涌的泪水中溶解、破碎、消失。世界在她无声的、绝望的恸哭中,彻底崩塌、陷落,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死寂。

***

城市的伤痕深处,一个相对完好的地下车库被改造成了临时指挥部。这里隔绝了大部分硝烟和直射的炮火,却隔绝不了战争本身的沉重。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味、消毒水刺鼻的氯味、汗液的酸馊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惨白的应急灯光从天花板上垂落,光线吝啬而冰冷,在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水泥地上投下大块大块摇曳不定的阴影,如同不安的幽灵。

这里像一个巨大而疲惫的蜂巢。通讯电台的电流声是永不间断的背景噪音,“滋滋…沙沙…”地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压抑的、简短急促的命令声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声音嘶哑,透着强行压制的焦灼:“三号区域请求支援!重复,三号区域请求炮火压制!”“A连报告伤亡…减员过半…需要医疗兵!”“后勤!弹药!弹药什么时候能送上来?!”伤员的呻吟和压抑的痛哼如同低沉的背景和声,断断续续,从角落用帆布隔开的简陋医疗区传来,每一次细微的抽气声都像鞭子抽在紧绷的空气上。疲惫的士兵们靠在冰冷的墙壁或堆叠的沙袋上,有的在闭目养神,眼窝深陷,脸色灰败;有的则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灯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枪管,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在之物。空气凝重得如同冻结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压抑的“秩序”。情报分析处的上尉赵峰,一个平日里以冷静刻板著称的中年男人,此刻脸色却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铁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硬质文件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文件夹的封面上,鲜红的“绝密”和“紧急”印章像两滩刺目的血渍。

赵峰几乎是冲到了车库中央那张巨大的、铺着污迹斑斑作战地图的桌子前。桌面上散落着红蓝铅笔、比例尺、揉成一团的烟盒,还有几个早已冷透的搪瓷缸子。他猛地将手中的文件夹拍在桌面上,发出“啪”一声脆响,在嘈杂的环境中异常清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电流的“滋滋”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赵峰抬起头,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围拢过来的几张疲惫而凝重的面孔,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震惊和一种喷薄欲出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像绷紧到极限即将断裂的钢丝:

“确认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敌方…敌方在7号区域的地下管网秘密节点,部署了至少三个‘萤火虫’发射单元!”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力气说出那个最恐怖的名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目标…是河对岸的D3大型平民避难所!情报来源…”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痛的、无法挽回的滞涩,“代号‘渡鸦’…的最后一次生命信号传输!他…他牺牲前,确认了位置和数量!”

“萤火虫”!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贯穿了车库内浑浊凝滞的空气,瞬间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那些靠在墙上的士兵猛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的空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正在对着电台喊话的通讯兵手指停在半空,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角落里伤员的呻吟也诡异地消失了。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

惨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死灰。

“萤火虫”——那根本不是武器,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一种强挥发性神经毒剂,混合了最致命的有机磷化合物和糜烂性毒气。它不会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只会像无形的幽灵般悄然扩散。吸入者会在极短时间内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剧烈的窒息感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全身肌肉失控地痉挛抽搐,口鼻涌出带血的泡沫,皮肤在接触后迅速起泡、溃烂,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中窒息而亡。更可怕的是它的挥发性,在密闭或通风不良的空间,如同D3避难所那种挤满了人的地下堡垒,它的杀伤效率……将是一场彻头彻尾、惨绝人寰的屠杀!妇孺老弱,无人能幸免!

目标:D3避难所!那里面,是这座城市最后残存的生命火种,是成千上万手无寸铁、在绝望中寻求庇护的平民!是母亲怀抱着婴儿,是老人紧紧攥着孙儿的手,是无数在炮火中失去家园、仅存一线生机的普通面孔!

“混蛋!”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然炸响。

头发花白、肩章上缀着将星的指挥官陈振邦,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作战地图桌上!桌上的搪瓷缸子被震得跳了起来,铅笔滚落在地。老将军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条沟壑都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被红色铅笔狠狠圈出的“7号区域”。

“立刻!”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冰冷、坚硬、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在死寂的车库里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四壁,“不惜一切代价!组织敢死队!目标——7号区域地下管网节点!”他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戳在地图上那个红圈中心,“必须在发射前,摧毁那些东西!找到并破坏发射核心!一颗都不能留!”

命令如同冰冷的、混合着冰渣的洪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整个指挥部。死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冷的绝望。

7号区域!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死亡的回响。那是靠近内河、曾经布满工厂仓库的工业废墟区。早在城市争夺战初期,那里就被敌军重兵经营,构筑成了铁桶般的堡垒。地面上,断壁残垣间密布着交叉火力点和狙击巢。而地下,废弃的工业管网如同巨大、黑暗、错综复杂的迷宫,深达数十米,管道直径不一,四通八达却又布满致命的陷阱——诡雷、绊发线、红外感应器,以及重兵把守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和出入口。

进入那里,不是战斗,是主动钻进绞肉机!是踏进由钢铁、混凝土和死亡意志构筑的坟墓!十死无生!这几乎不是任务,而是为可能拯救D3避难所那渺茫的希望,献上的必死祭品!

车库内再次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老式应急灯管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沉闷爆炸声,如同大地垂死的脉搏。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彼此,低垂着,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或是桌面上那些冰冷无情的等高线和坐标。空气沉重得如同铅铸的棺材板,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次心跳都敲打在鼓膜上,清晰得可怕。绝望,像冰冷的苔藓,在每个人的眼底无声蔓延。

时间在绝望的静默中,粘稠地滴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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