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那片被摇晃灯影切割得最为浓重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靠着的冰冷水泥柱上,支撑着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沉重,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单薄,裹在沾满灰土、辨不出原色的作战服里,像废墟中一块不起眼的碎片。
是姜淮。
她低着头,凌乱干枯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破碎的相框,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与世界仅存的、脆弱的连接。玻璃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着冰冷、破碎的光点。
她的出现,像一个无声的开关。几道疲惫而惊愕的目光投向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询问和一种本能的、不愿面对的预感。空气似乎又绷紧了一分。
姜淮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怀中那张被泪水打湿、又被玻璃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照片上。照片上,沈晏宇那被泪水洇湿的笑容,像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瞳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指挥部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灯管的嗡鸣。
然后,姜淮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同样布满污垢和细小的伤口,微微颤抖着。她没有擦拭自己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和泪痕,而是用拇指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轻轻地、反复地,拂过照片上那片被泪水模糊的深色湿痕——那片覆盖在沈晏宇笑容上的泪痕。
湿痕被指腹的温度一点点抹开、拭去,露出了底下被裂痕分割的年轻笑容,那份阳光般的灿烂在惨白的应急灯下,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
拭泪的动作很轻,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紧接着,那只刚刚拭去泪痕的手,猛地攥紧了相框边缘!
“喀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在死寂中响起,像一根针扎破了紧绷的气球。
相框边缘几块尖锐的玻璃碎片,在巨大的握力下,瞬间刺破了她掌心的皮肤,深深扎进了血肉!
剧痛传来,尖锐而清晰。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无声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形成一小片迅速扩大的深色印记。那刺痛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姜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她依旧低着头,但攥着相框、任由玻璃刺入掌心的那只手,却不再颤抖。鲜血顺着扭曲的木质框架蜿蜒流下,染红了照片的一角,也染红了那些被裂痕分割的笑脸。
她终于抬起头。
那张脸暴露在摇曳的惨白灯光下,让所有看到的人心头都猛地一沉。脸颊深深凹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蜡黄,上面沾着混合了泪痕、血污和灰尘的污迹,如同戴着一张破碎的面具。嘴唇干裂,毫无血色,被咬破的地方凝着暗红的血痂。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几个小时前还盈满泪水、空洞绝望的双眼,此刻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寒潭。所有的悲伤、痛苦、茫然,都像被极寒瞬间冻结、压缩,沉淀到了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非人的、令人胆寒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翻滚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是孤狼濒死前锁定猎物时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专注。眼白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缩得很小,像两点冰冷的、燃烧的黑色火炭,穿透污浊的空气,直直地投向桌子后面那位须发皆张的老将军陈振邦。
那目光,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恐惧,没有祈求,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确认。
然后,她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死寂的水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了车库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同冰冷的钢针:
“我去。”
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却像两颗沉重的铅弹,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中。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姜淮的目光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掠过桌面上那份印着“绝密”和“渡鸦”字样的情报卷宗。她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当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比刚才更加低沉,更加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伤痕的喉咙里硬生生磨出来的,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渡鸦……”她的声音顿住,似乎在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出那个重逾千钧的名字,“……是我弟弟。”
话音落下,死寂彻底统治了地下车库。
连那恼人的应急灯嗡鸣和远处模糊的炮声,似乎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个抱着破碎相框、掌心淌血、眼神如同淬火寒冰的身影上。照片上那些凝固在夏日阳光里的笑脸,在她沾满血污的怀中,在冰冷的玻璃裂痕下,显得无比刺眼,又无比遥远。
代号“渡鸦”的情报员,那个在生命最后一刻传递出致命预警的英雄……是她的弟弟。
指挥部里,最后一丝细微的声响也消失了。那恼人的应急灯嗡鸣,远处沉闷如大地呜咽的炮火,甚至伤员压抑的痛哼……所有声音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走,只剩下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真空。
几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地钉在姜淮身上。那目光里翻滚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巨大的震撼、深切的悲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更沉重东西击中的茫然。她抱着破碎相框的身影,在惨白摇曳的灯光下,被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布满油污的冰冷水泥地上,像一个从地狱边界挣扎爬出的、孤独而执拗的幽魂。
她掌心的鲜血,一滴,接着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地面那深色的污迹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嗒…”声。这微弱的声响,在此刻死寂的衬托下,却如同重锤,一下下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照片上,被血染红的沈晏宇的笑容,在裂痕和血迹中,显得诡异而惨烈。
老将军陈振邦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那双因震怒而血红的眼睛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痛惜、瞬间的了然,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花岗岩般的决绝。他看着姜淮那双冰封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片死寂的、走向终点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劝阻,也许是命令她留下。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太清楚那眼神意味着什么——那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仅存的、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复仇,或者毁灭。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
陈振邦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地下车库特有的阴冷和铁锈味。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点头,不是批准,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哀悼,一种对即将踏上不归路的献祭者的默许。
沉重的点头落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绝对静默。指挥部如同被按下了启动键,瞬间从极致的凝固中苏醒过来,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被绝望催生出的效率。
“集合!警卫排!立刻集合!”一个沙哑的吼声撕裂空气,是陈振邦的副官,他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但声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立刻响起。角落里靠墙休息的士兵们猛地弹起,脸上的疲惫被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狰狞取代。他们沉默而迅速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清脆冰冷,弹夹插入的“咔哒”声短促有力,匕首从鞘中抽出的摩擦声带着寒意。没有人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武器准备就绪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汇集成一股肃杀的铁流。
情报官赵峰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扑到另一张堆满蓝图和线缆的桌子前。他双手颤抖着,在杂乱的文件堆里疯狂翻找,纸张哗啦作响。“找到了!7号区域旧工业管网原始结构图!部分区域可能有变动,但主通道应该没变!”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将一卷泛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蓝图猛地铺开在地图桌的空余位置。蓝图线条复杂,标注着模糊不清的德文和俄文,显然年代久远。
“这里!标记为S-7的竖井!”赵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蓝图,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一个靠近边缘的节点符号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是距离目标节点最近的、最可能未被完全封死的潜入点!但也是重点防御区域!”他的声音急促而嘶哑,“地下管网结构复杂,主通道直径约三米,但分支管道狭窄,极易设伏!敌方在关键节点布置了至少一个加强排的兵力,配备重火力!诡雷系统型号不明,红外、压发、绊索…务必假设每一步都是陷阱!”他的目光转向姜淮,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凝重,“记住!‘萤火虫’单元的核心是发射控制台和储存罐的联动阀门!必须同时破坏!单纯炸毁发射架没用!核心位置…应该在节点最深处的主控室!渡鸦的情报…指向那里!”
他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下,每一个字都描绘着更加绝望的深渊。
“时间!”陈振邦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了技术细节带来的短暂凝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腕表,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棺材板上的钉子。“‘萤火虫’的发射准备周期最短预估是多少?!”他吼向旁边一个穿着白大褂、脸色惨白的化学武器顾问。
那顾问身体一颤,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最快…最快可能只需要四十五分钟!一旦他们完成最后的气密检查和坐标锁定…我们…我们阻止不了!”
“四十五分钟!”陈振邦的拳头再次砸在桌面上,震得蓝图都跳了一下。他猛地转向正在快速集结的敢死队员,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此刻却同样写满死志的脸孔,最后定格在姜淮身上。她的脸在惨白灯光下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雕,只有那双眼睛里的黑焰在无声燃烧。
“你们听到了!四十五分钟!从踏入那个地狱开始倒计时!”老将军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撕裂一切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目标:摧毁‘萤火虫’发射核心!不惜一切代价!明白吗?!”
“明白!”低沉而嘶哑的回应从警卫排的士兵喉咙里挤压出来,汇成一股微弱却决绝的声浪。那不是昂扬的口号,而是走向坟墓前的最后确认。
“出发!”陈振邦手臂猛地挥下,像斩断最后一丝生机的铡刀。
沉重的防爆门被两名士兵奋力拉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门外,是更加浓重、混杂着硝烟和腐烂气息的夜风,冰冷地灌入车库,吹得应急灯管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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