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吵闹也被正往里屋搬笼屉的胖伙计罗大周看到了,他见那老郎中呵斥唐远志,赶忙喊他回来,趴在他耳边悄声骂了那老头两句,哄得唐远志咧嘴一笑。可唐远志心里还是觉得那方子开得就是不对,但是人家老郎中却又骂自己是瞎开方子,心里满是不解,便闷闷不乐地坐在了墙边。
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旧得泛黄的白纸,打开捧在手里就那么看着。罗大周经过身边也伸头看了看,是一个女人的头画像,虽年月久远,却仍依稀可见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说小远志,这是谁啊?”罗大周问道。
唐远志一听他问,赶忙把纸折了起来又揣到了怀里,末了还双手环抱护住了胸前,说了句:“我不告诉你我!”
“嘿这小子,等会我不给你饼吃!”罗大周悻悻地说。
直到后晌申时,罗涛带着马大宝才回来。一到店门口,马大宝一把抱起了唐远志,兴冲冲地说道:“远志啊,我们可算有了去处了!”
罗大周一听忙也奔了出来,罗涛也很是高兴,便告诉了他。原来他们转悠了好几处城里的酒铺,但都被告知今年开窖出封的酒不多,根本不需要什么帮手。正当他们在街上四处寻计就要泄气的时候,遇到了几位城西不远处宏音寺里来城里采办的师父,听说马大宝要找工事,便问他是否愿意到寺里做事,每月二两银子,而且寺里还可以给他一间后山的房舍住。马大宝当即便应允了,要不是得回来接远志,人家师父便要带着马大宝直接回寺里去了。
罗大周一听说还有专门的住处,每个月还有二两工钱,心下也是替马大宝高兴。想了一下却又不解地问罗涛道:“六叔,到寺里干活,不会也要剃头当和尚吧?”
说罢还摸了摸唐远志的头又接着说道:“远志要做小和尚了!”吓得唐远志抱着头直往马大宝身后躲。
“这倒不用,宏音寺是我们泸州城左近最大的寺院,香火一直很盛,那里的和尚骄贵得很,因此不像其它小寺院大小活计都是寺里师父自己做。人家宏音寺里像大宝兄弟这样干活的伙计有十多个呢!”罗涛看来是知晓点宏音寺的事,说得煞有介事。
转头罗涛便让罗大周去买了点肉,自己又到院墙后头摘了些蔬菜,一番准备,竟也做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出来。别说马大宝和唐远志,就连罗大周都看直了眼,盯着饭桌直流口水。想来他们爷俩的日子确也是不好过,怕不是也很久没看吃到过肉了。
面饼铺掌柜罗涛请马大宝和唐远志舅甥二人吃了一顿践行饭,着实让马大宝很是感动。几人好一番热情,罗涛直言让马大宝以后定要常到城里来面饼铺看看,还说如果寺里的活计不好干便辞了再回来重找工事。到后来马大宝才知道,原来这罗家叔侄二人十年前也是从外地逃荒来到泸州城的,因此再见马大宝和唐远志的遭遇才是感从心发,鼎力相助。
临了,趁着日头还在,城门未关,马大宝带着远志便和罗家叔侄辞行了,罗涛给他指明了路线,又塞了几块专门做的肉馅饼给远志的怀里,这才打发他们早点奔宏音寺去。
等到马大宝和小远志都走了四五天了,罗大周有时还会不住地念叨。
“也不知他们在那寺里做哪些活计,我看那寺里的二两银子怕也不是那么好赚!”“六叔你说那小远志又不能干活,到那不会真剃了头当小和尚吧!”
“本来多漂亮的一个小孩,要是做了和尚多可惜了!”
几番念叨直吵得罗涛心烦,口里呵斥他几句,自己心里却也不无担挂。几日相处下来,他也能感觉到那马大宝是个诚实本分的好人,隐约也感觉到他们身上有很重的心事,想必所遭的变故对他们的伤害也是不小,再一想到自己曾经的遭遇,心中便也止不住的挂念。
这天一早,罗涛在里间和面,罗大周刚端了几笼新出锅的面饼出去,就看到一个面容华美,一身鹅黄色长裙的中年妇人站在摊位前,他只当是来买饼的客人,放下笼屉拿起一张干荷叶就问道:“大姐,您要几块饼?”
这妇人其实年龄也不甚大,约么四十不到。正是前几日到带着一个小孩到对面抓过药,被唐远志说药方不对的那个人,只罗大周当日没有在意,因此并不认得。
只见她并未答话,而是伸头向里间看了看,像是在找寻什么。罗大周只当她是怕眼前不是新出锅的饼,便又说了句:“大姐,这就是今天第一锅,刚端下来的正热乎着,您要几块我给您拿。”
这妇人这才说道:“小哥,我不买饼,我向你打听一下,前几日常坐这墙边的那小孩怎么不见了?”
一听不是买饼的,罗大周便没了好声色,随口应了一句“不知道”,话刚说完一个激灵,忙又问道:“你说谁?”
那妇人倒也不生气,便又问了一遍:“就是原先在你摊位旁边坐着的那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水蓝色小短褂的。”
罗大周一听是打听唐远志的,便提起精神看了看眼前这妇人问道:“你是谁啊?怎么打听起他们了!”
这妇人便将那天唐远志如何指出她的药方不对的事情大致说了一番,并说明了来意,原来她回去之后又照着原先的药方煎了几服药,可他的儿子喝了之后病情却每况愈下,无奈之下就想到了那孩子说的话,也深觉有一番道理。
没想按照那个方子一试,只三天过后,他儿子的病竟好了,因此她是专程来谢过那个小孩的。当日罗大周虽没看见整个经过,但之后唐远志被对面那个吴大夫呵斥他是看见的,一听说他竟懂得药理且还治好了人,心里不由很是替他开心。
“请问小哥,那孩子今日怎地不在这儿?”妇人真切地问道。
罗大周赶忙回道:“他跟着他舅舅走了,他们本就是流荒过路的,我们掌柜可怜他们,留了几日饭吃,还张罗着给他舅舅找工事。这不,前几日还真就找着了。”
那妇人听闻此言若有所思,恍了一会神道:“小哥,我是城东边成联镖局的,我叫韩怜英,那里总镖头李成元就是我当家的。救命之恩不能不报,烦请小哥给指条路,我到哪儿去才能找到他们?”
两人这一番说话被里间的罗涛看见了,出来了解了原由之后,也是深感高兴,再者心想人家是大镖局的人,既要出手感谢,那么马大宝舅甥二人也算是能得点实惠,当下便将他们现在的去处告诉了她。
问清了那小孩和他舅舅的名姓,谢过二人之后韩怜英给身边仍跟着他的那个小孩买了两块馅饼便转身直奔宏音寺而去。
“师娘,那小孩不见了就不找了呗,我们还真要跑那么远出城去啊?”这小孩也就十岁不到的年纪,跟着韩怜英身后一边吃着饼一边问道。
韩怜英一听这话,回头崩住脸斥了一声道:“安阳,做人当有感怀之心,他救了你师哥的命,这是多大的恩情啊,难道我们便了了无心,忘恩负义吗?”
原来这小孩名叫陈安阳,本是成联镖局里一个年轻镖师的儿子,他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其后不久,这个镖师在一次走镖的时候也遇了强人,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孤儿。镖头夫妇念其父亲忠心,再看这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因此便将他收入门下,视若己出,和他们自己的儿子李正一起抚养。
这小孩虽生性顽皮,但心地热忱,在镖局里人缘甚好,且天资异常地聪明,因此深得李成元夫妇的喜爱。许是从小没娘的原故,这陈安阳和师娘韩怜英也是特别的亲,师娘走哪便要跟哪,韩怜英每次出门也乐得带着他。
师娘极少如此严肃,此番如此正色训斥自己,陈安阳不敢顶嘴,拉着韩怜英的衣摆晃着身子说道:“是了师娘,我知道了,既然他救好了师哥的伤,那等会见到他我便代替师哥好生的感谢他,我给他行一个大礼便是!”
韩怜英听闻哭笑不得,还未说话就又听陈安阳说道:“师娘,刚才卖饼的那个大胖子说他是流荒过路的,是不是就是没有家的意思啊。那要不你把他带到咱们镖局呗,师哥整日就知道学武读书也不理我,他要去了还能有人跟我玩不是!”
他这一说韩怜英倒一下动了心思,不过也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多想,拍了拍陈安阳,径自向前走去。
出了泸州城沿着官道向正西有着约么五里地,一条小河将前路隔开,河面上一座青石板桥连通着东西。这条河虽不算宽阔,但其实另有门道。它由北向南,绕泸州城南而过,直入沱江。过了这座拱桥转而向北再行三里地,便是宏音寺所在的尖山子。
此山并不甚广,只方圆十里有余,山高百丈不足,然而目视所及之处一片青松陇郁、幽静自得。抬眼望去半山之上净是青砖黄墙,沿山势起伏,所视山有多远则院墙也一并搭建而至,几可谓寺在山上而山在寺中。拾级而上至半坡,便可见寺院雄伟的门楼,古篆刻着“宏音寺”三个大字的牌匾挂于法门之上,凛然一派佛家的庄严宝相。
今天虽不是初一、十五又或是诸位菩萨的生辰功德日,但仍有不少前来烧香还愿的信众,宏音寺山门洞开,进出之善男信女也不在少数。
成联镖局的总镖头夫人韩怜英带着镖局里的小徒弟陈安阳也迈过高槛进了寺内,不过一连打听了好几位小师父可否知道马大宝这个人却全都不得而知。
没办法只得继续向里走。宏音寺是九进的院套,房舍随山势连绵起伏。过了前两间大殿之后,有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和尚倒是知道那些寺外来的帮工之所在,原来下月初三宏音寺将举办一场盛大的法会,届时天下各大寺院都会派成名的大师顾临讲禅,且据说定西王晸永对此次法会也很是看重,亲派大将杨曜中前来参会。
不仅如此,现在一度盛传就连久不理世事的江南景福寺也会参与,且来人正是景福寺的主持大师、素有天下武林四大圣叟之称的南圣叟广一法师。
这个大和尚想必也是个话篓子,将一番事由说了之后方才告诉韩怜英那些帮工此时正在后面的天隆殿做相应的修缮与打扫。得知了马大宝在所在,韩怜英谢过了大和尚便向后院天隆殿而去。
然而到了殿前却并不见有人的影踪,大殿里外空无一人。陈安阳正要开口骂那和尚骗人,被韩怜英一把捂住了嘴。她迈步走到了大厅里依稀听到一些说话声,像是从后殿传来。绕过几案信步向里来到后殿,目之所见却让她眼睛一红差点就要流下泪来。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撅着屁股在擦洗地面,硕大的厅堂足有十丈见方,地上纵横数路摆着上百个蒲团,待擦到蒲团近前,那小小的身躯便要将蒲团抱起摞在一边,待有摞得高的还要翘起脚尖吃力举起足有他身高的蒲团放在上面,待摞好团垫,复又跪下再将垫下的地面擦洗一遍。
而之所以韩怜英一见便如此伤怀,一是因为靠北窗口的地上正躺着十余个壮年的和尚,有的在睡着大觉,有的竟还玩起了牌九,想必这本是他们的活计却偷起了懒反而指使这小孩替他们干活;二来则因为这小孩虽也被剃了光头但却不是别人,正是韩怜英要找的唐远志!
“小幺儿,你还认得我吗?”韩怜英也不管那边伙还睡着觉的大和尚了,冲着厅上的小身影便喊道。
唐远志乍一听到有人喊话的声音便回头看了一下,却见竟是那日抓药的婶子正站在幡门那里冲自己招手,不由也站起了身转头冲她笑了起来。
韩怜英又招了招手,唐远志看了看那伙和尚并未有异,便抬足跑到了韩怜英身前。
“小幺儿,怎么就你自己在这儿,你舅舅呢?”韩怜英问道。
唐远志虽有不解怎地在这儿遇到了这个婶子,但听她问话了便赶紧答道:“我舅舅一早就跟着人去后山搬木头了”
摸了摸他的小光头,韩怜英问道:“小幺儿,你的名字叫唐远志是么?”
“嗯!”
“远志,我且问你,你怎么懂得开方子的啊?”
唐远志咧嘴一笑,挠了挠头说道:“我爹爹教我的,听我舅舅说,我爹爹以前是个可历害的大夫了!”说到这儿小身板不由还挺了挺,脸上一幅骄傲的样子。
想到那卖饼的掌柜说了他的来历与境遇,韩怜英便不再接着问下去了。她把小远志拉到了前厅门口说话,时值正午,阳光洒在他们三人身上,照着小远志那张红扑扑的脸上甚是可爱。
陈安阳年纪虽小但却是自来熟,就着唐远志身边俩人竟聊了起来。韩怜英突然想到来时路上陈安阳说的话,再看看身边的唐远志,此下心里便也认真考虑了起来。
其时当她知道这幺儿并非饼铺掌柜家的孩子或亲戚而是流荒而来之后,她心底下也曾想过把这孩子带到自己家里去。但虽说她与这孩子初见之时便看到了心里去,且第二次见面人小小年纪便救了自己孩子一命,可现实情况也不得不让她谨慎思量,一是因为终归不了解这舅甥二人是何来历,二来虽说他们家里开个镖局但毕竟是个小镖局,一大帮人口要养活却也只能混个温饱,再平添两张吃饭的嘴也不是没有压力。
故而当陈安阳信口说了那话之后她也只是心念一动便并不敢多想,可此时她亲眼看到这小远志受此欺凌,想必在这寺里日子也甚是难过,且寺里的活计也终非长久,一旦完工则他舅甥二人很有可能要再次流落街头,想到这些她是万万于心不忍,因此心中已下定决心,等他舅舅回来之后,只要那马大宝也是老实本份之人,她便自己先做主将这舅甥二人带回家去。
韩怜英心里兀自还在想着接下来的打算,就听一声呼唤:“远志,你不在后院偏房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说话的正是马大宝,只见他看到唐远志身边站着生人便快速走了过来。
唐远志一听是舅舅回来了,赶忙蹦跳着就迎了上去,口里一边说道:“是那些大师哥们让我来干活的。”说罢小手还指了指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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