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通天终于几不可察地摇了下头,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穿透暮霭:“赵英杰不愧是你们家祖,你们真是一脉相承,都是一窝子认死理的木头。”
明明是训斥之言,落在赵立山耳中,却如同天籁纶音!
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开,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祖师爷肯骂,便是没真动气!
没动气就好!没动气就好!
“立山……告退!”说完后,对祁同伟投去一个歉然又释然的眼神,旋即拉着尚有些懵懂的赵国栋,一步一退,极其恭敬地退出了巷口。
祁同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究只能无奈地收回。
他明白,以赵大哥对曾祖那份刻进骨子里的敬畏,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好了,莫管闲人。”祁通天悠然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和煦笑意,拍了拍肚子:“曾祖这肚皮,可唱起空城计喽。”
祁同伟心头那点复杂情绪瞬间被驱散,连忙应道:“您稍等,马上就好!”
天大地大,曾祖吃饭最大!至于赵家父子……日后总有机会再叙。
然而,当他手脚麻利地在灶间忙碌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院中藤椅上闭目养神的曾祖。
赵立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跪拜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仅仅依靠祖辈的恩情……真能让一位封疆大吏敬畏至此吗?他心底的疑云,悄然弥漫开来。
……
与此同时,赵立山的公务车上。
车内,气氛沉凝得如同铅块。
秘书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后座。
赵省长嘴角噙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而旁边的赵国栋少校,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疙瘩,满脸欲言又止的纠结。
秘书心中猫抓似的痒,那祁家小院里的短短片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间短得不似拜访。
但他深知秘书的本分,只能死死压住好奇。
赵国栋却憋不住了。
他几次侧头看向父亲,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爸,我……我还是不明白……”
赵立山收回投向窗外流光的目光,看向儿子,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疑惑我为何如此?”
“嗯!”
赵国栋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一般,“老祖宗自然是绝世高人,可……可您是副省长啊!做到恭敬有礼,执晚辈之礼,难道还不够吗?何必连院门都不敢踏入半步?”
这疑问在他心头盘旋了一路,几乎要将他憋炸。
赵立山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他轻轻摇头,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你入世尚浅,不知‘祖师爷’三字,在这片土地深处,究竟意味着什么。你爹这顶官帽,在旁人眼中或许重若千钧,但在祖师爷面前……呵。”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车内瞬间落针可闻,秘书的耳朵也下意识竖了起来!
赵立山的声音幽幽响起,:“有些规矩,比身家性命还要紧。若今日我敢坏了这规矩,踏进那院子一步……根本无需祖师爷开口,自会有人伸出手指,轻轻一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和前方瞬间绷紧背脊的秘书:“你爹这位置,顷刻间便会易主。”
他太清楚了。与祖师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庞然大物,深藏在平静水面之下。
赵家在其中,甚至排不上最前列!
如今祖师爷重现人间,这消息一旦扩散开来……那才是真正的风云际会,龙虎秦聚!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
赵国栋瞳孔骤缩,惊骇凝固在脸上。
秘书握着公文包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发白,后背的冷汗“唰”地浸透了衬衫!
……
小院恢复了宁静。几碟家常小菜,一碗白米饭,祁同伟伺候得殷勤周到。
“曾祖,您尝尝这个。”祁同伟将一块挑净了刺的鱼肉夹到祁通天碗中。
祁通天笑眯眯地享用着,一脸的满足惬意。
他这等修为,早已辟谷,口腹之欲不过是为享受这份人间烟火气,享受曾孙绕膝的温情罢了。
饭毕,祁通天惬意地躺回老藤椅,发出满足的轻叹。
祁同伟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一旁,力道适中地给曾祖捶着腿。
晚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
祁同伟看着曾祖闭目安详的侧脸,心头盘桓了一整晚的疑问终于冲破了堤坝。
“曾祖。”
他斟酌着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赵大哥他……对您是不是太过……拘谨了?”
此话一出,祁通天缓缓睁开眼,他侧过头,看着自己一脸困惑的曾孙,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傻小子,你是觉得……赵立山那副省长的身份,在我面前不该那般卑微吧?”
祁同伟被说中心事,脸上一热,却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祁通天伸出手,粗糙温暖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祁同伟搁在自己腿上的手背,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声音平淡得如同在叙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痴儿,你如今看到的山,不过是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罢了。真正的山……”
他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等你站得够高,自然就看到了。”
“至于赵立山?他今日所为,不过是守住了他赵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规矩二字,有时候比那顶官帽,要重得多。”
此话一出,祁同伟心头剧震,曾祖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一片混沌的迷雾。
“孙儿明白赵家受您深恩。”他斟酌着词句,目光坦诚:“可赵大哥身居省长高位,即便顾念旧情,执礼甚恭已是难得,为何竟会……谦卑至斯?”
他还是想不通。赤子心肠不代表不通世故,官场沉浮,高位者的尊严往往比命还重。
祁通天苍老的脸上浮现洞悉世情的淡笑,不答反问:“同伟,你且说说,一个人卑微的根由,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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