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蓦地一怔。
汉东大学那几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寒门学子置身锦绣丛中，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自惭形秽。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是……源于见识浅薄？”
“哦？”祁通天眉梢微挑，“那你观赵立山此人，可像是那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祁同伟立刻摇头。
与赵立山虽只短暂交谈，对方言谈间纵横捭阖的气度，洞察世事的眼光，绝非池中之物。
赵家底蕴，副省长权柄，怎可能缺了见识？
他愈发困惑，恭谨地在祁通天脚边的小马扎上坐正，如同聆听圣训的蒙童。
“卑微，源于敬畏。”
祁通天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字字千钧。
“敬畏？”听到这两个字祁同伟心头一震。
“敬，起于我对赵家那点微末恩义。”
祁通天目光投向深邃夜空，语气带着看透红尘的苍凉：“可同伟你须谨记，再大的恩情，也如沙上刻字，终会被岁月之潮抹平。天下熙攘，利字当头。仅靠一个‘恩’字，撑不起千钧重担。”
祁同伟瞳孔微缩，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所以……是因‘畏’？”
祁通天眯起眼，仿佛神游太虚：“他们有所求，故生畏怯。赵立山不敢踏进这院子，是恪守‘规矩’二字。有时啊，这规矩比身家性命还重，坏了它，便是滔天大祸的开端……”
他声音渐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睥睨，“不过这小子也是个死脑筋，他忘了……我，即是规矩。”
话音未落，祁通天的呼吸已变得悠长平稳，竟在藤椅上沉沉睡去。
祁同伟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曾祖最后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即是规矩”，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识海中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赵家这般根深叶茂的庞然大物，为何会对曾祖生出“畏惧”？
所求究竟为何？
是那惊世骇俗的武道修为？
可如今是枪炮主宰的时代，血肉之躯如何抗衡钢铁洪流？
抑或是那神乎其技的画道造诣，只为求一幅传世墨宝？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搅得一片混沌。
半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躁动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何必执着于此刻？
只要守在曾祖身边，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日。
他只需明白，眼前这位老人，永远是他的至亲曾祖，便已足够。
“‘即是规’…”祁同伟在心中默念，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悄然升腾。若此生能习得曾祖半分气魄，纵死何憾？
他悄然起身，为祁通天掖好薄毯，轻手轻脚退出小院。
夜色中，他大步流星朝镇公安局而去——曾祖是曾祖，自己是自己。今日怠慢了赵家父子，于情于理，都该去赔个不是。
然而，当祁同伟的身影刚出现在岩台镇公安局那略显陈旧的院门口，便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氛围！
“同伟！你可算回来了！”守在门口的几个同事如同见了救星，眼睛放光地扑上来，七手八脚拽着他往里走，语气急切又带着一丝敬畏的埋怨。
“你再不露面，局座都要带我们杀去你家捞人了！快！省里市里的大领导全在里头候着呢！就等着给你授勋！待会儿进去了千万注意态度，好好给领导们赔个不是，别留下坏印象！他们……等你好一阵子了！”
祁同伟被这阵仗弄得一愣，随即心头涌起一阵惊喜。
缉毒行动的嘉奖竟来得如此之快！
有了这枚沉甸甸的一级战斗英雄勋章，调往京州市的计划便如虎添翼，距离心中那个最终目标——燕京，似乎又近了一大步！
“好，多谢”他压下翻腾的心绪，跟着同事快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原本略显嘈杂的室内骤然一静！仿佛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十几道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热切、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秦刷刷聚焦在祁同伟身上！
那无形的压力，让带路的几个同事瞬间头皮发麻，后背沁出冷汗。
祁同伟连忙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各位领导，实在抱歉，让您们久……”
“欸！祁同伟同志！”话音未落，为首的徐前方已笑容满面地大步迎上，双手热情地、甚至带着点力道地紧紧握住祁同伟的手，用力摇了摇：“久仰大名啊！今日一见，果然英姿勃发，器宇轩昂！难怪能在那样凶险的行动中力挽狂澜，真乃我汉东警界的栋梁之材！”
他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其余领导也瞬间围拢过来，脸上堆满春风般和煦的笑容，赞誉之词如同不要钱般倾泻而出：
“祁同志太客气了！我们也是刚到，刚到！”
“是啊是啊，等一等我们的英雄，这是我们的荣幸！”
“看看！什么叫居功不自傲？祁同伟同志就是最好的榜样！大家都要好好学学！”
“这才是我公安队伍该有的脊梁！标杆！”
一句句热情洋溢、拔高到近乎夸张的褒奖，如同密集的鼓点砸在安静的办公室里，也砸得祁同伟一时有些发懵。
“领导们过誉了，同伟愧不敢当。”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回应。
而跟着进来的那几个岩台镇局的普通警员，此刻已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彼此眼中都写满了巨大的问号和荒诞感。这……这剧本不对啊！说好的领导久等震怒呢？
这扑面而来的、近乎谄媚的热情是怎么回事？
要是自己敢让这么多大领导干等这么久，别说嘉奖，不被发配去看水库都算祖坟冒青烟了！
眼前这景象，简直颠覆了他们几十年的官场认知！
祁同伟最初的错愕之后，心思电转，一个名字瞬间浮上心头——赵立山。
唯有这位刚刚离开的赵省长打过招呼，才可能让这些位高权重的局长们，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基层警员展现出如此超规格的“礼遇”！仅凭功劳？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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