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官,是为了什么?
祁通天的问题,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了祁同伟的心中。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了什么?
为了出人头地?
为了不再被人瞧不起?
为了将那些曾经践踏过他尊严的人踩在脚下?
为了向那个不公的命运证明,他祁同伟,能胜天半子?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涌,每一个都无比真实,每一个都曾是他拼命向上的动力。
可此时此刻,面对曾祖那双仿佛能洞穿万古的眼睛,这些充满了私心与欲望的答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他引以为傲的野心,在曾祖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混乱,仿佛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那根脊梁,在这一刻被悄然抽走。
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空洞起来。
看着面前局促不安、脸色变幻的曾孙,祁通天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催促与不耐。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收回了目光。
“去吧,再去研一次墨。”老人的声音平淡如水,“一边磨,一边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这字,我再为你写。”
祁同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祁通天没有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阁楼的窗户,望向了深邃的夜空。“凡俗的权柄,终究是过眼云烟。你若真想跟着我,走上一条不一样的路,这第一步,便是要看清自己的本心。”
老人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莫名的肃然:“心性若不通透,前路便尽是迷雾。心若蒙尘,道途无望。去吧。”
道途无望!
这四个字,像四道惊雷,在祁同伟心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曾祖这不仅仅是在考校他为官的品性,更是在为他未来的道路,打下第一块基石!
一股巨大的压力和无与伦比的激动同时涌上心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曾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快步走下楼。
还是那间书房,还是那方古砚。
祁同伟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他屏气凝神,将山泉水缓缓注入砚台,拿起那块墨锭,手腕平稳,一圈,一圈,周而复始地研磨起来。
墨锭在砚台中划过温润的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脑海中,曾祖那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不断回响。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了岩台山区的风,想起了司法所里冰冷的床铺,想起了梁璐那高高在上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心中那股不甘的怒火……这些,都是他。
但这些,真的是他想成为的那个“人”吗?
墨汁在清水中渐渐化开,越来越浓,越来越稠,漆黑如夜,幽光内敛。
而祁同伟的心,也在这反复的研磨与自省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觉得墨已研好,心也静下时,一抬头,才发现曾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祁同伟连忙起身,恭敬地让到一旁。
这一次,祁通天没有再随意。
他缓步走到那张黄花梨木书案前,目光在那一池浓墨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狼毫大笔。
就在他握住笔杆的一刹那,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前一秒,他还是那个靠在藤椅上、风烛残年的老人。
而这一刻,在祁同伟的眼中,他仿佛化作了一座从大地深处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巍峨神山!一股无形而磅礴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充斥着整个书房,厚重、苍茫、威严,压得祁同伟几乎喘不过气来。
祁通天提笔,蘸墨。
那动作明明很慢,却带着一种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玄妙韵律。
他手腕微动,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也没有笔走龙蛇的张扬。
他只是在写字。
一笔,一画,都仿佛遵循着天地间最本源的至理。
那一笔的起落,是星辰的轨迹;那一画的转折,是江河的流淌。祁同伟看得如痴如醉,大脑一片空白,整个心神都被那支毛笔的运行轨迹完全吸引,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呼吸。
当最后一笔落下,祁通天收笔,将毛笔轻轻放回笔架。
那股压得人灵魂战栗的磅礴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祁同伟的幻觉。
但宣纸上,那两个墨迹未干的大字,证明着一切都是真实。
初心。
仅仅是看到这两个字,祁同伟的心神便如被一个巨大的漩涡,狠狠地吸了进去!
轰!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贫瘠的村庄,回到了那个寄人篱下的童年。
他看到了自己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端着一个破了口的搪瓷碗,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吃着“百家饭”。
他看到了乡亲们怜悯的眼神,也看到了同龄人鄙夷和排斥的目光。
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与孤独,那种对温饱和尊严最原始的渴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画面一转,他看到了昏黄的煤油灯下,那个瘦弱的少年。他正趴在简陋的书桌上,用功读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考出去,一定要当大官!
为什么?
那时候的答案,是如此的清晰而纯粹。
因为村里的张大爷被镇上的恶霸欺负,告状无门,只能半夜躲在被子里哭。
因为邻居家的李姐姐学习很好,却因为家里穷,交不起学费,早早嫁了人。
因为他自己,不想再看人白眼,不想再过那种没有希望的日子。
他要当官,不是为了作威作福,而是为了能让那些像张大爷一样的人,能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为了能让那些像李姐姐一样的孩子,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为了能让千千万万和他一样生于穷困的人,能够活得有尊严,有盼头!
这,才是他最初的志向!
这,才是他埋藏在层层欲望与怨恨之下,那颗最宝贵的……初心!
“啊……”
祁同伟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庆幸,是找回自我的激动。
他感谢曾祖,在自己即将被权力的欲望彻底吞噬之前,用这两个字,将他从迷途中狠狠地拉了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曾祖。
此刻,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混乱,而是变得无比的清澈、明亮与坚定。
“太爷爷,孙儿……想明白了!”
祁同伟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却字字铿锵有力:“孙儿为官,不为权,不为利!只为这世间,能多一分公道!”
“只为那些身处底层、无权无势的穷苦人,在面对不公与强权时,能有一个为他们说话、为他们撑腰的机会!”
“孙儿要的,是手里的权力,能化作劈开黑暗的光,能成为守护正义的剑!”
祁通天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意。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比任何的夸赞都更有分量。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曾孙的肩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到了极点的语气,缓缓说道:
“去吧。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天塌下来了,有曾祖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豪情,瞬间贯穿了祁同伟的四肢百骸。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句话,将这两个字,永远地刻在了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
第二天,京州市人民检察院。
祁同伟穿着一身崭新的检察官制服,站在庄严的办公大楼前,心中百感交集。
从今天起,他将以反贪局一处副处长的身份,开始自己新的征程。
说不紧张是假的。
不仅仅是因为工作的挑战,更因为一个特殊的人物——汉东省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陈岩石。
那是他女友陈阳的父亲,未来的老丈人。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进了大楼。人事部门的同志早已等候,热情地带着他办理了入职手续。
“祁处长,陈检今天去省里开会了,他让我转告您,安顿下来后给他去个电话。”
人事处的干部客气地说道,“我先带您去反贪局,您的顶头上司,一处的张学进处长在等您。”
祁同伟点点头,跟着他来到了反贪局的办公区。
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气质沉稳干练的中年人站起身来,主动伸出手:“祁同伟同志吧?你好,我是张学进。欢迎你加入我们反贪一处!”
“张处长您好,以后请您多多指教。”祁同伟不卑不亢地和他握了握手。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张学进笑着说道:“走,我带你去见见咱们处的同事们。”
推开一扇大办公室的门,里面七八个正在忙碌的检察官都抬起了头。
“大家停一下手里的工作,”张学进拍了拍手,大声介绍道:“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事,也是咱们处新来的科长,祁同伟同志!以后大家要多配合祁科长的工作。”
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众人的目光都带着好奇与审视,落在了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科长身上。
祁同伟微笑着向众人点头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一个靠窗的办公桌前时,他微微一愣。
那个刚刚站起身,脸上同样带着惊愕表情的年轻检察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学学弟,陈阳的亲弟弟——陈海!
四目相对,陈海的嘴巴越张越大,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错愕,最后化作了彻彻底底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他……他不是被分到山里去了吗?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空降到这里,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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