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捅破天的破音,还死死糊在耳朵眼儿里嗡嗡作响,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赶都赶不走。脸上火烧火燎,烫得能煎鸡蛋了,感觉整个公园的目光都跟针似的扎在后背。地上要是有条缝,我绝对立马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屏幕标题里那个“唢呐新人闯江湖第一滴泪(血)”明晃晃挂着,羞耻感像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地烫着心口窝。刚才那捂耳大爷一句“嚎丧呢”,还有那些呼啦啦躲瘟疫似的绕道走的身影,简直在我这棵社死的小树上又浇了两大桶油。
真恨不得立马把这破铜烂铁塞回给当初塞给我的老头儿,扭头就跑!
……等等!那玩意儿!脑子里猛地一炸,一道暖烘烘的气流还在小腹里打着旋儿呢——是了,那要命的系统!这玩意儿跟个救命稻草似的浮现在识海里,微微亮着光:“气息引导,基础稳固,吹奏稳定性提升……”
刚才纯属憋了一股蛮牛劲儿,活像要跟这唢呐同归于尽!再来?死就死吧,反正这脸皮也彻底丢进太平洋了!我狠狠吸了口气,几乎是把眼一闭,心一横。
这一次,不一样!
那股暖流,像条听话的小蚯蚓,顺着系统指的道儿,从肚子那儿硬是给撑开了一道看不见的“堤坝”。气息不再是四处乱撞的野马,好歹给圈起来了,蓄势待发。腮帮子还是鼓了起来,但没再搞那种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的狰狞表情。冰凉的手指死死按住了唢呐杆上那几个磨得发亮的音孔,像是抠着岩缝的求生者,指甲都有点发白。破唢呐黄铜的喇叭口对着西斜的日头,冷冰冰地反着光,恰好也映出我那一脸混杂着绝望和最后一点不甘心的拧巴表情。
拼了!气息顺着那道被系统强撑起来的“堤坝”,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给送了出去——
嗡……呜——!“
一声长音!
嘶哑,干涩,像是老树皮在西北风里来回蹭,带着这破喇叭自个儿的“嘎吱”余味。但是!它居然没跑调!没再发出那种能把鬼吓得回阳间的动静!它竟然像条濒临断气的老狗,艰难地、颤巍巍地,在那根朽烂的独木桥上,居然给站稳了!
紧接着,一串夹着心虚和惊吓后颤音的、算不上行云流水的低音,磕磕绊绊地从喇叭口挤了出来。然而那调子,那骨架……贼他娘的稳了!虽然偶尔因为气息抖得跟三九天穿单衣似的,挤出点呜咽似的“破绽”,但主干没歪!那旋律硬是给立住了!
《百鸟朝凤》!
脑子里“哐当”一声响!开篇那一段苍凉得能拧出苦汁子的引子,就被我手里这把破锣嗓子的老铜疙瘩,以一种近乎悲壮挣扎的姿态,断断续续、又实实在在地给送进了公园燥热的空气里。不是什么华丽张扬的百鸟朝圣开场,更像是荒郊野岭孤坟头上,落了单的一只风烛残年老鸟。它飞不动了,一身羽毛都快掉光了,只剩一副磨得差不多的骨架,在瑟瑟晚风里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挤出几声悲鸣。这调子拖得老长,带着一股子随时要“咔嚓”断气的悲怆劲儿,硬是撕开了午后沉闷的空气,往远远近近荡了出去。
嘿!成了!破铜烂铁也能发出正经动静了!那声音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捋顺了毛,虽然还是糙,还带着毛刺边儿,但不再是没头的苍蝇!它认路了!
不远处的“棋摊灾难见证中心”,最先起了变化。那位摇蒲扇、骂我“嚎丧”的李大爷,手里那柄快扇出风来的蒲扇,猛地僵在半空,悬在他膝盖骨上方两寸不动了。他旁边那位刚才还在嗤笑“闹鬼直播间”的大爷,这会儿也悄悄歪了脑袋,嘴闭上了,只是那对招风耳,明显朝着我这边方向微微向前探了几分。几绺树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落在他俩下了一半的棋盘上,把楚河汉界都浸染得斑驳模糊。
更扎眼的,是远一点长椅上歇着的一位老太太。满头银丝在风里轻轻拂着,她本来是眼神放空地落在脚下一小块绿油油的草坪上,整个人像是静默的雕像。当那带着哭腔(嗯,主要是我这破唢呐音色自带的强制催泪效果)的调子慢悠悠、颤巍巍地飘荡过去,老太太的身体非常轻微地滞了一下。她缓缓地抬起头,苍老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这声音的源头——她那双显得有些空茫的眼睛,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走了魂儿,越过了公园低矮的灌木,越过了远处晃动的人影,飘飘渺渺地、固执地投向天边。那里的晚霞正一点点晕染开来,由淡淡的金转成一种更沉更稠的橘红,又透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紫气。西风掠过她的鬓角,几缕白发飘散开来,那一瞬间,她和背景里铺开的橘红晚照,凝固成一张褪了色、带着湿漉漉情感的老照片。没人知道那缕呜咽的唢呐声,到底是勾起了她哪段沉在岁月河底的故梦。
直播间里炸翻天的弹幕风向,终于开始刮起了小拐弯。之前像炮弹一样轰过来的“耳朵谋杀犯!”、“我举报了!”、“这唢呐是变异废铁吧!”渐渐被新一波的惊疑和试探给冲了下去,滚动速度慢了些,但密度更大,像雨后的蘑菇纷纷探头:
“沃!日!!!!!等等!!兄弟萌!等等!!我刚才耳朵里灌了半吨水银所以幻听了??刚那一下……是个正经调????”
“兄弟们!速效救心丸续上了!好像……不是破锣的锅了?主播你老实交代,刚才是不是偷偷把灵魂抵押给唢呐之神,换来三分钟体验卡???”
“我靠调子起来了!虽然还跟老牛拉破车似的吭哧吭哧带喘,但这味儿……是《百鸟朝凤》那悲催的开头对不对?!那味儿太冲了!”
“对对对!就内味儿!我鸡皮疙瘩!真的!起了一胳膊!天灵盖都在发酸!”
“主播!稳住!脚趾抠地也要给我绷住!这感觉……像是真要憋出个大的了!”
“哈哈哈笑不活了!这节目效果从地狱十八层直线拉到南天门啊!火箭没有,鱼丸炸一波!”
“新来的!刚挤进来!这哭丧调(bushi)吹的我差点掉眼泪啥情况啊?主播练的是黯然销魂唢呐掌吗?”
屏幕右上角,那个像患了重症帕金森、在98到100之间疯狂抽搐的数字,像是突然被猛灌了三罐红牛!它跟被火燎了屁股的兔子一样,撒开腿就往上蹿!101,115,128,147,160……眼看着就要蹦到200去了!那数字跳得比我手里这破唢呐抖出的颤音还欢实,还带劲儿!心脏像个被抡圆了的鼓槌狠命捶打的破鼓皮子,咚咚咚疯狂撞击着胸腔!前一秒还恨不得挖坑自埋的羞耻感,被这串狂奔的数字和弹幕里那点带着惊奇的鼓励,生生碾成了碎片,混进一股“卧槽!真特么行?!这破系统不是坑爹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气流里,冲得脑门发晕。
系统!我滴神!您老人家真没诓我!
夕阳它老人家,好像也被这忽高忽低、带着几分揪心抖颤的调子给拉扯着。它悄没声儿地又往下溜了一小截儿。公园里的树影子被拉得更长,像是懒洋洋伸向四面八方的巨大手指。人们的影子也跟着变长,拖在身后,显得悠远。连我这破支架上杵着的手机,还有手里这杆刚从“废铁”荣升为“有点玄学”的破唢呐,都被笼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红色边框。
空气像是温好的黄酒,之前那种尴尬到冻结的寒意悄悄退潮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稠、温暖的东西弥漫开来。连我这半吊子吹出来的、音准勉强靠系统强撑的悲凉调子,好像也消融在这不断加深的暖橘色光线里。那调子断断续续地延伸着,不再只是挣扎,隐隐带上了点试图倾诉的韧劲儿。
刚才那波被“嚎丧”惊走的孩子们,大概是被爷爷奶奶拽着,在稍远点的安全距离外探头探脑。两个扎着小辫儿的小丫头,竟也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小小的背影杵在草坪上,侧着小脑袋,好奇而安静地望过来。她们听不出《百鸟朝凤》的门道,但那声音里裹着的情绪像是有重量,沉甸甸地落进了这片安静下来的傍晚里。
连那个还捂着半边耳朵的“嚎丧”李大爷,手里的蒲扇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放下了。他虽然还是皱着眉,但那皱纹的走向不再像要打人,更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早就被风沙磨平的曲谱。他那老伙计碰碰他胳膊肘,低低地咕哝:“老李,这调子……是不是有点儿当年白事班张瞎子头一句吹的意思?”李大爷没吭声,只是喉结上下滚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望着我这边,又好像穿透了我,望向更远的地方。
直播间里的数字,稳稳地站上了188,甚至偶尔往190上探个头。弹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了,变得温和了许多:
“新人报道…这调子听着有点心酸是怎么回事?”
“兄弟们别刷屏,我关了弹幕听会儿。”
“主播好像…在讲个故事?一个老长的故事?”
“嘘!别闹!让他吹完这一段!”
这微妙的气氛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勉强裹住了我依然在剧烈的心跳和发颤的手指。我不敢停,肺里的气小心翼翼地支撑着。系统那股暖流始终盘踞在丹田,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托举着那口至关重要的气。吹奏的感觉开始变得奇妙起来,不再是笨拙地模仿动作,也不是完全依靠那玄学的系统灌输,更像是…我在指挥那口有生命的气流,通过手指的起落,在这冰冷的铜管里艰难地勾勒出一种遥远而沉重的情绪轮廓。
《百鸟朝凤》的引子,像一个沉入水底、锈迹斑斑的锚,被我这双生疏的手一点点往外拔。每一个音符的吐出,都像经历一次小小的阵痛。气短时,音就发飘,像是风筝要断线;气堵了,音就发涩,像钝刀割肉。但这引子的主干,那根沉在骨髓里的苍凉调子,硬是被我踉踉跄跄、磕磕碰碰地顶了出来!
西天的火烧云彻底铺开了,浓烈的橘红像打翻的调色盘,浸透了半边天空,公园的湖水也被染上了一层油润的红光。这灿烂到有些悲壮的背景色,竟与我吹出的这断断续续的悲声,奇异地交融在一起,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凄凉的美感。
最后一个长音,需要将气息拉得极细、极绵长,像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直上云霄,最终融入虚空。我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绪,调动系统传来的那份“沉”,让气息不再蛮横,变得内敛而悠长。破唢呐发出“嘶…嘶…呜…”的尾音,带着颤,终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干净利落地收住,而是慢慢弱下去,带着一丝不甘的颤抖,消融在吹皱湖面的晚风里。
手指终于僵硬地离开了冰冷的音孔。寂静瞬间涌回,比刚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冲击耳膜的轰响和急促的喘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一片树叶,轻轻飘下,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的草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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