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李懒的懒榻碾过碎石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小黑抱着那只瘸腿鸡跟在后面,鸡爪子还在他怀里扑腾,把他补丁摞补丁的衣袖抓出几道痕。
他偏头看草席上的人——李懒的破棉袄半盖着脸,只露出半截晒得发红的下巴,可那嘴角却翘着,像是藏了颗没化完的蜜枣。
懒哥,前面拐弯就是破庙了。小黑踮脚望了望,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上个月他们被地痞追着跑,也是这条路,当时李懒背着他往破庙窜,鞋都跑丢了一只。
现在倒好,草席自己会挪步,连追的人都变成了要拜师的。
话音刚落,斜刺里窜出个戴瓜皮帽的瘦老头。
李铁嘴扛着块缺了角的醒木,扯着嗓子喊:懒哥今日寻旧路,破庙再遇旧时光!他那破锣似的嗓门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几个蹲在墙根打盹的小乞丐嚯地站起来,跟着起哄:懒军回巢喽!
懒军回巢喽!
李懒扯下脸上的棉袄,眯眼笑:铁嘴,你这段子编得倒快。
那是!李铁嘴搓着醒木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昨儿见你在桥头收徒,我连夜写了《懒仙归庙》的话本——您猜怎么着?
今儿茶楼的说书人争着要我稿子,还许了我半吊钱润笔费!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喏,刚买的糖糕,热乎的。
小黑盯着油纸包直咽口水,李懒却抬手把糖糕推回:留着给你家小孙女。他冲草席努努嘴,先让道,我急着见个人。
李铁嘴立刻跳开,还不忘喊:懒哥要是得空,明儿来茶楼听我讲您三岁讨饭、七岁躺平、十七岁横推三城的故事!
懒榻拐过断墙,破庙的影子便落了下来。
这庙说是庙,早没了香火。
褪色的泥菩萨半张脸掉在地上,供桌缺了条腿,用块破砖垫着。
可灶膛里飘出的粥香却还是那么熟悉——李懒鼻子动了动,记忆突然涌上来:三岁那年他饿晕在庙门口,是这粥香把他熏醒的;五岁发高热,是这口热粥灌下去才退的烧;后来他总说能躺着绝不坐着,老乞丐王五就敲着他脑壳骂:懒骨头,等哪天我咽气了,看谁给你留热粥。
灶前佝偻的身影正搅着粥锅,白头发沾了灶灰,后背弯得像张弓。
听见动静,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他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地上,溅起几滴粥花。
你...你是那小叫花子?王五的手直抖,扶着灶台站起来,那年冬天,我在门槛上发现的...浑身冻得发紫的小崽子?
李懒从草席上坐起来,阳光透过漏雨的屋顶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割出一道亮斑。王叔,是我。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可又重得压得人心头发颤,当年您喂我喝的那碗粥,我记了十六年。
王五踉跄着上前,枯瘦的手悬在李懒面前,终究没敢碰。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破风箱:我以为...我以为你早没了。
那年闹饥荒,多少小崽子没熬过春寒
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李懒拍了拍身下的草席,现在我躺着也能练功,前儿在国寺打盹,还得了个十倍返还的本事——您瞧,他指了指小黑怀里的瘸腿鸡,有人送我残羹,我得千年灵米;有人丢我病鸡,我这鸡啊,过些日子怕要成精。
王五听得目瞪口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补丁叠着补丁,和十六年前他给李懒裹伤口的破布一个颜色。
小黑挤到跟前,把瘸腿鸡往怀里拢了拢:王叔您是懒哥救命恩人!
要不是您当年那口粥,哪有现在带我们横推三城的懒仙?他掰着手指头数,上个月打断地痞的腿,上上个月在城主府前躺七日得睡仙拳,前儿还收了三十多个徒弟——
打住。李懒笑着打断,伸手拉过旁边一张草席。
这草席和他的懒榻用细麻绳连着,表面浮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王叔,躺会儿?
王五看着那张草席,像看着什么稀罕物什。
他伸手指尖碰了碰席面,又赶紧缩回来:这...这能躺?
能。李懒拍了拍自己的草席,我这些草席都拿地脉灵液泡过,躺着就能吸灵气。
前儿张屠户家的傻儿子躺了半日,身上的疹子都消了。
王五咬了咬嘴唇,终于颤巍巍躺上去。
他刚一沾席面,眼尾的皱纹就皱成了团——有股暖融融的气从脊梁骨往上窜,像小时候在灶膛边烤火,又比那更舒服。
他蜷在草席里,听见自己关节咔吧响了两声,多年的老寒腿竟不那么疼了。
这...这是仙法?他睁大眼睛,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水光。
不是仙法,是懒道。李懒歪在自己的草席上,手枕在脑后,您当年教我能躺着绝不坐着,现在我把这道理变成了功法——躺着就能修炼,偷懒就能变强。他伸手戳了戳连接两张草席的麻绳,等您躺熟了,咱们这两张草席就能连成片,到时候您躺着,我躺着,所有愿意躺着的人都躺着,这懒道...就成了。
王五突然抓住李懒的手腕。
他的手像老树根,却暖得烫人:懒哥,我...我也能学?
李懒反手握住他的手:当然。只要您肯躺着。
老乞丐的眼泪吧嗒掉在草席上。
他想起十六年前那个雪夜,他把最后半块烤红薯塞进小叫花子嘴里;想起五年前他咳血咳得说不出话,小叫花子偷了药铺的药又偷偷把钱补上;想起三天前他蹲在庙门口啃冷馒头,听见路人说城南破庙有个懒仙,躺着就能杀人——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缩在供桌下发抖的小崽子,真能活成个神仙。
我躺。王五抹了把脸,抓着草席的手紧了紧,我跟着你躺。
李懒望着他泛白的鬓角,突然想起自己三岁时的那个冬夜。
雪下得有膝盖深,他缩在庙门口,是王五把他拖进灶膛边,用自己的破棉袄裹住他,说:小崽子,活着比什么都强。
现在他想说,活着,还能带着恩人一起变强,比什么都强。
日头偏西时,李懒拍了拍草席。
连接着的两张草席缓缓转了个方向,朝着庙外挪去。
小黑抱着瘸腿鸡跑在前面,王五缩在草席里,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
懒哥,咱们去哪儿?小黑回头喊。
去桥头。李懒把破棉袄重新盖在脸上,声音里带着笑,明儿开始,在那儿支个讲坛。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多搬几张草席。
破庙的断墙上,夕阳把四张草席的影子拉得老长。
风卷着几片碎纸钱掠过,撞在褪色的泥菩萨脸上——那泥菩萨的嘴角,仿佛也跟着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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