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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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巴碾过乡间坑洼的土路时,林远望着窗外掠过的青灰色砖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九月的阳光被车窗割裂成碎片,在他膝头那份盖着七八个红戳的项目批文上跳动。车载广播里,播音员正字正腔圆地念着“优化营商环境”的政策条文,与文件末尾镇政府“待研究”的批复形成刺耳的交响。两周前就该动工的希望小学奠基仪式,此刻正像被按在水底的皮球,看似平静却处处透着窒息感。

“林先生,前面就是镇政府了。”司机老李的提醒让林远回过神来。办公楼前的水泥坪上,几棵歪歪扭扭的梧桐树下,三个穿制服的人正聚在一起抽烟,其中一个正对着手机大声笑着:“晚上老地方?王主任说了这次他做东——”话音随着车门关闭戛然而止。林远深吸一口气,皮鞋踩过碎石子路的声响格外清晰,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镇党政办的门虚掩着,茶香混着烟草味从门缝里渗出。王主任肥硕的身躯陷在皮质转椅里,正用牙签剔着牙。“林先生啊,”他指节敲着林远递来的文件,金表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不是我们不支持公益,你这项目涉及土地划拨、环保评估......”他拖长的尾音里带着意味深长的停顿,“流程上总得一步步来嘛。”

林远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昨晚刚重读了《XX省公益项目落地指引》,清楚这类民生工程本可走绿色通道。“王主任,”他维持着微笑,从文件夹里抽出县级审核通过的红头文件,“我们所有前置手续都在七月底通过了县教育局和自然资源局的联合评审,按第三十二条规定,镇级只需在七个工作日内完成备案公示。”

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炸响。王主任接起电话的瞬间,脸色骤变:“什么?河道整治工程的拨款又被退回?上周不是说......”他的声音陡然降低,目光在林远身上扫过,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清了清嗓子,“咳,这样,你把材料留下,我下午就跟分管领导汇报。”

林远没动。他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上,一份《镇财政年度支出报告》边缘露出半截,“招待费”一栏的数字让他瞳孔微缩——47万6千8百元,几乎是希望小学初期预算的三分之一。而根据他之前走访镇中心小学时看到的景象,该校教学楼屋顶的裂缝已用塑料布简单遮盖,雨天教室里甚至要摆着脸盆接水。

“那麻烦王主任尽快,”林远故意加重“尽快”二字,“孩子们还等着搬进新教室过冬。”离开办公室时,他注意到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被阳光晒得褪色,“务”字的一点正巧落在王主任的办公桌上,像个嘲讽的句号。

回到临时租用的办公室,项目组的小张正对着电脑叹气:“林哥,县教育局又来催了,配套资金必须在十月十五日前启动项目,否则......”她没说完,但大家都知道“否则”意味着什么——这笔来之不易的资金可能被调配到其他项目,而他们辛苦筹备半年的希望小学,又将推迟至少一年。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林远站在窗前,看雨水顺着铝合金窗棂蜿蜒成河。手机在此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林先生,我知道镇政府卡你项目的原因,能见面聊聊吗?”

发件人自称陈建国,是镇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晚上七点,当林远撑着伞来到约定的老茶馆时,老人已经坐在角落,面前的搪瓷杯里飘着廉价茉莉花茶的香气。“林先生,”他推了推掉漆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泛着血丝,“我教书四十年,从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油纸伞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水痕。陈老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收据复印件,纸页间夹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去年镇里说要翻新校舍,每家收了五百块集资款,说是‘教育专项’,可钱都进了——”他突然噤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声音,“都拿去填了招待费的窟窿。现在三年级的孩子只能在祠堂上课,屋顶漏雨漏得厉害,上个月还掉下来半块瓦,差点砸着学生。”

林远接过收据时,手指触到纸面凹凸的指痕,像是无数次被攥紧又展开的痕迹。最上面那张收据日期是2024年4月15日,收款单位一栏盖着“XX镇财政所”的公章,经办人签名正是王主任。手机在此时震动,小张发来消息:刚刚查到,镇政府近三年的招待费超标率达67%,而教育支出占比逐年下降。

“陈老师,这些证据......”林远捏着收据的手微微发抖。老人苦笑着摇头:“我找过县教育局,也写过匿名信,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林先生,您是来做实事的人,我......”他突然抓住林远的手腕,骨节突出的手指像老树枝,“求您救救这些孩子,他们不该在漏雨的祠堂里读书啊。”

暴雨在午夜达到顶峰。林远躺在招待所的硬板床辗转难眠,窗外的闪电将房间照得忽明忽暗。他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再次审视那些收据复印件。光线扫过“招待费”明细时,他忽然注意到一个高频出现的名称——“醉仙居农庄”,地址显示位于镇郊的水库旁。

第二天清晨,林远出现在县纪委信访室。接待他的是位戴眼镜的年轻干部,听完陈述后,对方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滑动:“您说的情况我们已经记录,根据规定,我们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初步核查。”当林远递上收据复印件和镇财政支出报表时,干部的目光在“醉仙居农庄”的消费记录上停留许久。

等待的日子漫长得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林远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对着铺满桌面的文件逐一核对。当他用红笔圈出第十七个可疑的“工程监理费”时,小张突然推门进来:“镇政府来电话了,说明天上午九点举行奠基仪式!”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面面相觑。“会不会有诈?”负责法务的老周皱着眉,“昨天还有村民说路过工地时,看到推土机都没到位。”林远盯着墙上的项目进度表,奠基仪式比原计划推迟了整整十八天,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县教育局的资金到账节点像悬在头顶的剑,而孩子们等不起。

奠基当天飘着细密的雨丝,像是天空也在为这场波折落泪。镇政府组织的锣鼓队稀稀拉拉地敲着,王主任打着黑伞站在培土区,笑容比往日灿烂许多:“感谢林先生对我镇教育事业的大力支持,这所希望小学必将成为我镇民生工程的标杆......”

他的话音未落,几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警戒线外。县纪委调查组下车时,林远注意到王主任握话筒的手明显一颤,伞骨上的雨滴突然加速坠落,在他脚边溅起细碎的泥点。“王某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调查组组长出示证件时,雨声忽然静了下来,“现对其采取留置措施。”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林远转身看向身后,不知何时聚集的村民们正交头接耳,其中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妇女眼里泛着光。陈老师站在人群前排,向他轻轻点头,发丝被雨水打湿,却比初次见面时挺直了许多。

半个月后,新的镇财政负责人带着整改方案找到林远。曾经堆满高档烟酒的办公室如今只剩整齐的文件柜,对方摊开账本,神情严肃:“之前的账目我们已经委托第三方审计,教育专项款会优先拨付,另外......”他推过来一个信封,“这是村民们的集资款,一共23万7千元,麻烦您转交给学校。”

真正让项目驶入快车道的,是那场在县中心小学临时教室召开的座谈会。二十多个孩子挤在漏风的祠堂里,用冻红的手在草稿纸上画“未来的学校”。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画纸跑过来,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谢谢林叔叔的大楼,这样下雨天就不用听水滴答滴答的声音了。”她的橡皮早已磨成小方块,却把教学楼的窗户涂得格外明亮。

十一月的某个清晨,第一根桩基终于打入泥土。深秋的阳光穿透云层,在施工机械的钢铁臂架上跳跃。林远看着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陈老师说过的话:“慈善不是补天,是要在墙上凿开让光进来的缝。”远处传来下课铃声,几个孩子扒着工地围栏朝这边张望,脸上沾着的粉笔灰在阳光下像撒了把碎星。

小张举着相机跑过来:“林哥,拍张合影吧!”镜头里,安全帽上的“希望”二字被阳光镀上金边,工人们身后的公示牌上,项目资金流向表清晰可见——每一笔支出都像新生的树苗,正在这片土地上扎下诚实的根。

风掠过还未挂牌的校门,卷起几片金黄的梧桐叶。林远摸出手机,给陈老师发了条消息:“下个月就能搬新教室了。”几乎是立刻,老人回复:“林先生,您知道吗?今天晨会时,孩子们第一次在没有漏雨的屋檐下升国旗。”

屏幕上的文字渐渐模糊。林远抬头望向天际,云层正在散去,露出一片澄澈的蓝。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还有许多堵需要凿开的墙,但此刻,至少有一束光,已经照进了某个孩子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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