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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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渊本以为须得回观之后,才会横生枝节。

那样的话,他或能保住这石中玉,再不济,也能分到一些玉精,哪成想,这位实力与境界皆是远超自己的邱集师兄,竟是直接堵在了这河阳城里!

可若说他对眼前事毫无预期,也不尽然。

裴渊与邱集对视一阵,平复心境,松开拳头,对其颔首点头,迈步行至小吃铺中,坐在了其对面,坐得笔直,沉默不语。

“裴师弟,此行似不怎么顺。”邱集一扫裴渊身上众多渗血的细小伤口,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拿起茶壶,给裴渊身前的碗里倒了半碗茶。

......

另一边。

远远跟在裴渊身后的贺老鬼,就在邱集看过去的一瞬,猛然间一阵心境头跳,退后半步。

“此人......”他的双目圆睁,只觉己身脑海之中,好似有万千雷鸣炸开,身形竟是一阵僵直,赶忙躲入一旁摊位棚中。

裴渊在邱集的对面刚一坐定,顿时心下一片凛然,原本就抱有不好预感的心沉入谷底。

他此刻只觉,四周街巷车水马龙的动静、小吃铺内食客交谈的声音,正在渐变渐远,眨眼的工夫变得若有若无,好似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将他与邱集与周遭隔开,从这纷乱的街头抽离出来!

‘布气周天,如封似闭......这位邱集师兄,莫非已经贯通第四脉?’

裴渊心中一惊,暗自苦笑一声。

所谓‘布气周天,如封似闭’,并非什么玄妙难言之事,只要修士体内真气强大到了一定程度,便可将真气于瞬息间散开,于身躯内外形成一个封闭领域。

而要做到这点,非得打通八脉中唯一横贯体内的经脉,带脉不可!

横贯人身两腰之间的带脉,处于八脉,乃至人身的所有气脉之中央,素有‘带脉通,百脉通’之说。

八脉为人之一身气脉的总纲,裴渊前世的中医中,将之称作奇经八脉。

而此世在下四境的开脉境之修行,便是以督脉为始,顺次打通八脉。

修士以钧阳气将督脉贯通,蕴养完满之后,依次再以钧阳气贯通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直至将最后一脉阳维脉打通,便可轻易贯通周身余下气脉,一身真气尽转为纯阳。

此后,修士便需以一身纯阳之真气,内蕴一口真息,以期能采天地之气,进而炼就玄光。

一旦在开脉境修至圆满,周身气脉贯通,便是未修成玄光,依旧可达至人身之极,负万斤如举鸿毛,真气一催,哪怕不施展任何术法,也足以开山裂石、一指断江。

虽说眼前这位邱集师兄只是开第四脉境,实力与开脉圆满差之甚远,但眼下,处于其真气领域当中,其对于只有养气中期的裴渊而言,已非‘洪水猛兽’四字可形容的恐怖,而是一种惶惶如大日的压力。

面对一位随手就能将自己碾死的存在,不论谈论任何事情,先机皆不在我。

这一点,裴渊很明白。

“呵......劳烦邱师兄记挂,师弟诚惶诚恐。”裴渊目不斜视,未多做言语,看着桌上碗中清亮的茶汤,低声回应了一句。

邱集也是沉默下来。

他看了眼裴渊,见其无开口回应他先前所言之意,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又迅速舒展开来,仍旧面无表情,放下手中茶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双目再次似闭非闭,仿佛在品味这最下等的大碗茶。

对于这位裴渊师弟,他了解不多。

只是来之前寻人打听了一番,故而知晓,这位裴渊师弟出身凡间富户,家中并无跟脚。

自从上山入观至今,其已有十四载未离观内半步,向道之心颇坚,修为在养气中期。

其三年前突破养气之时,成为的入室弟子。

以此来看,其资质放在观中众入室弟子中,勉强算是中上之资。

若无意外的话,这位裴渊师弟应会在上山二十年之际,因修为未达开脉而被开革出观。

太微剑宗规定,众下院三类弟子,也即是不论真传弟子,还是入室弟子、杂役弟子,若入观二十载之后,修为仍不达开脉,即会留其修为、抹其关于传承功法的记忆,而后将其开革出观。

而除了真传之外另两类的弟子,若入观二十载能修至开脉,则会被太微剑宗收入门墙,而后分派到麾下宗门,以作管事。

后者虽只是比前者,多了一个太微剑宗弟子的身份,但以太微剑宗的赫赫威名,只要有这太微剑宗弟子的身份,哪怕修为只有开一脉境,战力弱小,也足以让无数修士趋之若笃、俯首帖耳!

略作沉吟,邱集一手拂过桌面。

他的手掌修长白皙,其上灵光一闪,便见那桌面之上,已多了三个油青色的指头长短小瓶。

取出这三个油青色小瓶过后,邱集似又想到了什么,面上多了些许肉痛之色,又取出了一个涤荡纯白色微光的大肚玉瓶。

“裴师弟,以你的资质,若是正常修炼,几年内绝无可能开脉,只怕二十载期限一至,就算炼出了剑丸,也是大道无望。”

他抬眼看着裴渊。

“这三瓶为一气养元丹,乃是一阶中品的丹药,只需一颗,便可省却你半月苦功,此处有整整三十颗!”

“再加上这瓶品质上佳的钧阳气,已是足以让裴师弟几年内开脉的可能大增!不知,裴师弟意下如何?”

邱集虽未口出威胁之言,可其语气冰冷至极,带着深深的不容置疑之感。

目中更是有凛冽的寒光内蕴不散,仿佛......只要裴渊有半句拒绝之言,他就要大喝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暴起一掌,当场毙了裴渊。

可裴渊闻听此言之后,依旧是低头看着桌上那碗里的茶汤,并未做出太多的反应。

邱集静待半晌,原本无有表情的面庞上,悄然多了一丝冷色,嗤笑一声双目虚眯。

“裴师弟,我已仁至义尽。”他盯着裴渊,身上厚重的层层真气勃发,其形若铠,其声如雷,整个人似将喷发的火山。

裴渊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恰于这时将目光自桌上移开,抬眼与邱集对视。

“天材地宝,自然是有能者居之,这石中玉,还有此行擒住的狐妖精魄,渊,愿一并让与邱集师兄!”说着,他一手按在袖间百宝囊中,将那蒲团大小的石中玉,和装着狐妖精魄的化魄瓶取出。

这块品质不错的石中玉,重量也很是惊人,压得木桌一颤,几有倒塌之势。

“嗯?”对面的邱集看也不看那化魄瓶,只瞧着这块石中玉,眼神明亮。

他竟是隔空一招,便将这块石中玉摄了起来,单掌托在眼前细细的观瞧,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喜色。

......

河阳城牌楼附近,小吃铺内。

琳琅食客们对裴渊与邱集的交谈似无所觉,小二也如同瞧不见刚进来的裴渊一般,并未上前招呼。

但不知何时陷入死一般寂静的小吃铺,和众多食客聚向裴渊与邱集的惊异目光,都足以说明,他们,已发觉这两人的‘特殊’。

片刻后,邱集看够了石中玉,将之小心翼翼的收入百解囊,又随手取了桌上的化魄瓶,站起身来。

“裴师弟,再会。”他身形周遭层层水幕轻纱般的真气流动,朝着其身躯飞快内敛。

不多时,四周喧闹传入两人耳畔。

邱集再也不看一眼,那还坐在桌对面的裴渊,一步迈出,身如阵风般穿过掠出几丈,已是出了小吃铺,接连几步迈出,不过眨眼的工夫过去,背影都已消失在街角。

裴渊仍坐在原地,收起桌上的四个小瓶,扭头看着离邱集离去的方位,眼底带着几分复杂之色。

让出这块石中玉,实在非他所愿。

但对于眼下的他来说,根本没得选。

他若不交出这石中玉,这位邱集师兄虽说也有一定可能有所顾忌,不当场对他出手,但势必不会让他安然回到善远观。

至于将那化魄瓶也一并交给邱集,却是为了印证他的那个想法,还暗自存了几分祸水东引的心思。

裴渊低着头,眼帘低垂,心中冷笑一声。

他的一只手悄然攥紧了桌角,手背可见条条暴起的青筋,下一瞬竟是咔嚓一声,将桌角生生掰了下来。

浸水黑亮的桌角断裂处,显现出暗黄的木茬,裴渊看了几眼,却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不由得一挑。

随着将石中玉和化魄瓶被那邱集带走,他......竟是生出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好似遮在头上的乌云突然烟消云散,一身轻松!

他目光一闪,心境也变得喜悲参半。

‘这种感觉......’

‘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么......’

‘罢了,去休!眼下有了面板在身,比之以往,总算是多了几分希望!’

裴渊摇摇头,迅速平复心境。

他目光一扫,就看见一旁战战兢兢、好似此店掌柜专门安排在附近的瘦弱小二。

“这桌子为我所坏,应需赔偿,加上这茶,不必找了。”

裴渊看着这瘦弱店小二那略微有些颤抖的双腿和稚嫩面庞,面上笑了笑,对其招了招手,自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拍在桌上。

“哎呀,客官,这可使不得......”

还未待这小二回话,一旁就有个掌柜打扮的黑脸中年人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推脱。

这桌上的两人,虽说展露仙家手段的那人已走了,但剩下这个,能与那人同桌,想必也不是凡人。

此等人物,他岂敢收下其银钱?

可掌柜刚跑到近前拿起碎银,要还给裴渊,再抬眼,眼前却已不见了裴渊的身影。

“四叔,那人已经腾云驾雾走了!”一旁小二眼中带着神往,朝着棚外望去,不忘提醒一句那掌柜。

“什么,腾云驾雾?果然是神仙中人......神仙中人......”那掌柜一听,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拿着那块碎银来回踱起了步。

良久。

他也不管正和自己说话的食客,看向那小二,上下看了几眼,一咬牙道:“过了年关,三百里外的善远观就要招童子了,四叔这次砸锅卖铁也要送你过去试试,到时候,也给你四叔学成个神仙中人回来!”

......

一团白雾飘忽而至,落在河阳城府衙前,丝丝白雾消散,显露出其内裴渊的身影。

‘不知许大人那块石中玉,是从何处得来,若能得知其源头......’

裴渊看着前方大门紧闭的府衙,心中暗自思量,快步上前。

此次裴渊施展腾云术,来得如此大张旗鼓,府衙门前护卫自然是早已发觉,但眼见这人从天而降,两个护卫都是心中一惊,一时间未敢上前询问。

见裴渊走的越发近了,其中一个护卫刚要硬着头皮上前阻拦。

“裴道长?”另一个护卫却是将裴渊认了出来,赶忙恭敬抱拳,不忘对另一个护卫提醒,“这是先前为三夫人诊病的裴道长!可是大人特意从善远观请来的神仙中人!”

“裴道长!”

“闲云野鹤罢了,不必多礼,烦劳通传你家大人一声,就说善远观裴渊到访。”裴渊和善一笑,对这护卫丢出一块碎银。

......

府衙,主厅。

河阳县丞许大人坐左侧主位,裴渊坐右侧主位与之相对,一旁侍立四五个容貌清秀的丫鬟,端着蜜饯果脯糕点茶水等物。

两人交谈几句,许大人那明显刚刮过一次,却还胡子拉碴的脸上,就多了些为难之色。

“裴道长所询之事,日前贵观里已是来人询问过一次,怎么......”许大人摸了摸胡子,扫了眼裴渊身上众多的细小伤口。

“大人所言,应是裴某师兄,唤作邱集。”裴渊目中异色一闪而过,平静笑道,“我已在城中与那位邱集师兄照了一面,邱师兄倒是不知何故,未曾与裴某提及此事,想来应是来去太过匆忙。”

“原来如此......”许大人对裴渊的这套说辞也不知是否相信,却也并未继续询问下去。

随后,许大人略作沉默,似经过了一番纠结,方才抬眼道:“先前多亏裴道长医好某知爱妾,还府内太平,某感念至深,本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但那块呃......石中玉,其实并非许某之物,乃是许某这府上的管家,许淳,祖上流传下来的东西。”

末了,许大人凑得近些,低声补充了一句:“此事,许某并非告知裴道长那位师兄。”

“哦?竟是许管家之物?”裴渊略有些惊讶,脑海中浮现那管家许淳头发花白的模样。

这府衙的管家许淳,给他的印象还算深刻,少见的忠仆,为了主子能忘却己身安危。

‘似许淳这等已被赐姓的下人,大都出身贫贱,甚至在入府为仆之前四下流浪,无以为家,早就以许府为家了才是!观其先前的表现,也确是如此......’

‘这等样人,竟会特意保存着祖上留下之物,且还是那石墩子一般沉重的灵材石中玉......’

裴渊如是思量,目光扫视主厅。

“却是不知何故,未见贵府管家许淳,莫非是出府办事了不成?”他饮了口茶,出言问道。

许大人闻言神情一暗,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久久未再言语,九尺汉子的眼圈竟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