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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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半个时辰后,张虎如同幽灵般闪了回来,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呼吸急促,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传……传到了!”他还有些许惶恐。

“很好。”周怀锦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多问。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布衣衫,将褡裢背好,那副木讷行商的气质瞬间回到了他身上。

“走吧!”周怀锦掀开门帘,低着头,微微弓着背,脚步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虚浮和谨慎,混入了鼹鼠巷那稀疏而惶恐的人流中。

阳光有些刺眼,但驱不散笼罩全城的肃杀阴霾。街道上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眼神躲闪。随处可见张贴在墙上的通缉令,画影图形触目惊心。巡逻的士兵小队明显增多,玄黑的甲胄反射着冰冷的光,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周怀锦低着头,目不斜视,尽量让自己融入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平民之中。他的心跳平稳,呼吸均匀,但全身的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士兵的呼喝、路人的低语、远处车马的轱辘声;眼睛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扫视着每一个可能带来危险的角落和身影。

刚转过一个街角,一队皇城司缇骑迎面而来,正好堵住了狭窄的巷道。

“站住!干什么的?!”领头的什长是个三角眼,眼神阴鸷,手按在刀柄上,上下打量着周怀锦。

周怀锦身体立刻绷紧,脸上瞬间堆满了卑微的、带着几分谄媚和惊恐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回……回军爷的话,小……小的陈砚,是……是南边来的行脚商,贩……贩点山货杂粮……”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肩上的褡裢,动作笨拙而慌乱,仿佛要翻找什么证明。

“行脚商?”三角眼伸长狐疑地盯着他年轻却显得愁苦的脸,又看了看他那身寒酸的打扮和半瘪的褡裢,“路引呢?拿出来!”

“有!有有有!”周怀锦忙不迭地应着,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在怀里摸索了好几下,才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小心翼翼地双手递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军爷您看……这是小的路引,盖了江州府的官印……”

三角眼什长一把夺过路引,皱着眉头仔细查看,目光在纸张、墨迹、印鉴上反复逡巡,又抬眼对照着周怀锦的脸看了又看。他身后的几个缇骑也围了上来,目光如同刀子般刮在周怀锦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周怀锦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对方粗重的呼吸。他保持着那副卑微惶恐的姿态,甚至额角适时地渗出了几滴“冷汗”。

“江州府……”三角眼什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瞥了一眼周怀锦褡裢里露出的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脸上露出一丝嫌恶,“哼,穷酸!这兵荒马乱的,跑汴梁来作甚?找死吗?”

“军爷明鉴!”周怀锦的声音带着哭腔,“小的……小的老家遭了灾,实在活不下去了……想着天子脚下,总能……总能讨口饭吃……听说城西‘福瑞祥’布庄收山货,想去碰碰运气……”他说的“福瑞祥”布庄,确有其事,是城西一家不大不小的老字号,专收些山野土产,也是他计划中接近目标区域的掩护身份之一。

三角眼什长又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才不耐烦地将路引甩回他怀里,挥了挥手:“滚滚滚!别在这碍眼!再让爷看见你鬼鬼祟祟,小心抓你进大牢!”

“谢军爷!谢军爷开恩!”周怀锦如蒙大赦,连连作揖,赶紧将路引塞回怀里,背好褡裢,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贴着墙根,快步离开了这个危险的盘查点。直到转过下一个街角,背后那如芒在背的目光消失,他才微微松了口气。鬼手刘三的手艺,暂时经受住了第一道考验。

城隍庙后街,远离主干道的喧嚣,显得格外僻静。街道狭窄,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两旁是些低矮的民居和几家不起眼的小铺面。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混杂着墙角青苔的潮湿气息。

“静心茶寮”就坐落在街尾一棵巨大的老槐树荫下。门脸不大,灰扑扑的,挂着半旧的布帘。此刻并非香客云集的庙会日子,茶寮里冷冷清清,只有两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脚夫,坐在角落的长凳上,捧着粗瓷大碗默默地喝着最便宜的末子茶,神情疲惫而麻木。

周怀锦——此刻的行商陈砚,低着头,脚步带着几分疲惫和谨慎,掀开了茶寮的布帘。一股劣质茶叶混合着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目光迅速扫过整个茶寮内部。光线有些昏暗,陈设简陋。柜台后,一个须发皆白、精神还算矍铄的老掌柜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台面。那两三个脚夫只是抬头看了这个新来的“同行”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茶寮最里面,靠墙的一个角落雅座。那里光线最暗,一张小方桌,两把长凳,被一根粗大的承重木柱半挡着,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

雅座里,空无一人。

周怀锦的心微微一沉。时间,快到了。

他不动声色,走到柜台前,声音带着行商特有的市侩和一点讨好:“掌柜的,来碗热茶,解解乏。”

“好嘞,客官稍坐。”老掌柜应了一声,声音洪亮,动作麻利地提起大铜壶,倒了一碗浑浊的褐色茶水。

周怀锦付了最便宜的茶钱,端着粗瓷大碗,仿佛很自然地踱步到那个角落雅座,在最靠里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他将褡裢放在身侧,捧起茶碗,小口地啜饮着。劣质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但他的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茶寮的门口和那两三个脚夫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午时三刻的日头透过老槐树稀疏的枝叶,在茶寮门口投下晃动的光斑。茶寮里依旧安静,只有老掌柜擦拭柜台的声音和脚夫们偶尔的啜茶声。

就在周怀锦心中疑虑渐生,怀疑张虎的表兄是否出了纰漏,或者影魅过于谨慎根本不会露面时——

茶寮的布帘再次被掀开了。

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并未穿皇城司标志性的玄黑服饰,而是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棉布短打,头上戴着一顶半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削,走路时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如同狸猫。他进来后并未立刻走向角落,而是先在门口站定,斗笠下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茶寮内部。

那目光冰冷、警惕,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漠然,在柜台后的老掌柜、角落里的脚夫、以及坐在最里面雅座的周怀锦身上,都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当那目光落在周怀锦身上时,周怀锦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压力拂过全身。他保持着捧碗喝茶的姿势,头微微低着,眼神木然地看着浑浊的茶水,仿佛一个被生活压垮、只求片刻歇息的普通行商,心跳却在这一刻微微加速。就是这个人!虽然面目不清,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属于顶尖情报人员的冰冷气息,以及行走间无声无息的步态,绝不会错!这是影魅的人!或者说,很可能就是影魅手下最核心的探子之一!

灰衣人扫视完毕,似乎没有发现明显的威胁,这才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周怀锦所在的角落雅座走来。他没有选择周怀锦对面的位置,而是直接坐到了周怀锦旁边的长凳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这个位置很巧妙,既能近距离观察,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还能借助承重柱遮挡来自门口的视线。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与陈旧纸张的气味飘了过来。这是长期在阴暗潮湿环境中活动的人特有的味道。

灰衣人坐下后,并未摘下斗笠,也没有看周怀锦,只是将一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随意地放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桌面,发出极其微弱的“笃笃”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茶寮里依旧安静。老掌柜继续擦着柜台,脚夫们沉默地喝茶。但周怀锦敏锐地感觉到,自从这个灰衣人进来后,角落里那两个脚夫的身体似乎更加僵硬了,捧着茶碗的手指也捏得更紧了些。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灰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漠然,直接切入主题:“图呢?”

周怀锦放下茶碗,动作带着小民的笨拙和一丝紧张,他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被人听见,才压低声音,用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回道:“图……图在小的这儿……可……可小的不敢轻易拿出来啊!这……这可是掉脑袋的玩意儿!小的……小的只想换点活命的钱……”

灰衣人斗笠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钱,好说。图,验货。真的,千金。假的……”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命留下。”

“真……真的!绝对是真的!”周怀锦仿佛被吓到了,声音有些发颤,他下意识地又往灰衣人这边凑近了一点,仿佛要寻求一点安全感,或者……传递某种信息。他一边做出在褡裢里摸索的动作,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更加细微的声音快速说道:“图……图在城外……小的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城里查得太严了!小的……小的听说那位‘影’大人神通广大,能不能……能不能请大人亲自出城一趟?小的……小的只信得过大人您!事成之后,小的只要一百两……不,五十两金子!立刻远走高飞!”

“亲自出城?”灰衣人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斗笠下,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一股冰冷的、带着实质杀意的气息瞬间锁定了周怀锦!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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