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七月,暑气如同黏稠的蜜糖,将整座城池裹得密不透风。蝉鸣从法梧浓密的枝叶间倾泻而下,在青石板路上碎成尖锐的噪响。沈清晏立在巷口阴影里,粗布短打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斗笠边缘凝结的水珠顺着竹篾纹路,一滴滴坠入他紧握剑柄的虎口。
三日前,他在城郊破庙中清洗义父沈震天留下的染血衣袍,从内衬暗袋里摸出半块龙纹玉佩时,指尖触到玉佩边缘刻着的松竹梅三个篆字。此刻,这三个字正悬在斑驳的朱漆匾额上,被西斜的日头晒得褪去了颜色,却像三根烧红的铁签,直直烙进他眼底。
街角茶馆飘来说书人的醒木声:...那翡翠明珠夜里能映出人影,握在手里便知天下事...沈清晏喉结滚动,将腰间钱袋又紧了紧——里头装着变卖漕帮旧船换来的碎银,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小腹生疼。他想起义父临终前喉间涌出的血沫,想起黑衣人弯刀上泛着的冷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肉里剜出月牙形的血痕。
当他摘下斗笠的瞬间,热浪裹挟着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前调是龙涎香的幽沉,像深潭底经年的腐木;中调混着安息香的甜腻,甜得发苦;尾调的沉水香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若有若无。沈清晏突然屏住呼吸——这味道,与那晚运河上箭矢破空时,风中若隐若现的气息一模一样。
柜台后的掌柜正在擦拭翡翠香炉,三角眼斜斜瞥过来:客官是要寻香,还是辨香?沈清晏盯着那香炉底部暗刻的漕帮纹章,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走南闯北的香料贩子:听闻贵阁有极品龙脑香,特来求购。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真正的香料商人,此刻该先掏出鼻烟壶,品评这满室香调的优劣。
掌柜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擦拭香炉的动作慢下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沈清晏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货架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至少有五六个身影正慢慢围拢。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钱袋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雨夜——义父将玉佩塞进他掌心时,手掌也是这么凉。
三息后往左。
突如其来的低语惊得他浑身一颤。转身的刹那,广袖如流云扫过他手背,一张纸条轻盈飘落。沈清晏低头的瞬间,瞥见素衣女子腰间晃动的凤吟笛——笛身缠着的红绳,与义父刀上的布条竟是同一种染法。
店内弥漫着混合的香气,龙涎香的幽沉、安息香的甜腻与沉水香的清苦交织,像张无形的网裹住鼻腔。柜台后的掌柜眯起三角眼,目光扫过沈清晏刻意做旧的粗布衣裳和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客官是要寻香,还是辨香?
听闻贵阁有极品龙脑香,特来求购。沈清晏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余光瞥见货架上摆放的翡翠香炉——正是漕帮失窃之物。掌柜的笑容骤然冷下来,指甲在柜台上刮出刺耳声响:龙脑香需提前三日预订,阁下连这规矩都不知,怕不是来错了地方?
沈清晏心中一紧,手已按上剑柄。周围几个佯装挑香的客人慢慢围拢,袖口下隐约露出兵刃的寒光。千钧一发之际,珠帘轻响,一道素白身影款步而来。女子怀抱青瓷香炉,发间白玉梅簪随着动作轻颤,龙涎香的气息如薄纱般漫开。
王掌柜这是待客之道?女子声如碎玉,将香炉轻轻放在柜台,这位公子要的龙脑香,我前日刚制好新香。她转身时,广袖扫过沈清晏手背,一张纸条悄然滑落。
掌柜的脸色阴晴不定,却碍于女子身份不便发作,冷哼一声转身取香。沈清晏低头看纸条,娟秀字迹写着:三息后往左。他依言抬脚,却见原本空荡的墙角突然升起一道暗门,门后传来机关齿轮转动的声响。
等等!掌柜的突然暴喝,抽出柜台下的判官笔掷来。沈清晏旋身躲过,笔尖擦着耳畔飞过,钉入木柱时发出嗡嗡鸣响。素衣女子手腕翻转,怀中香炉瞬间化作流星锤,铁链哗啦甩出,缠住判官笔猛地一拽。掌柜的踉跄向前,女子趁机踢出一脚,正踹在他膝弯。
还不快走!女子头也不回,流星锤舞得密不透风,将围上来的黑衣人逼退。沈清晏咬咬牙,转身冲进暗门。通道内烛火明明灭灭,脚下青砖暗藏机括,稍有不慎便会触发毒箭。他凭借漕帮传下的机关破解之术,左躲右闪,终于在尽头找到另一扇门。
推开门,竟是间雅致的香室。檀木桌上摆着半卷香料图谱,沈清晏匆匆翻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反手拔剑,却见素衣女子倚在门框上,玉笛横在唇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沈少侠的沧浪剑法,用来破机关倒是浪费了。
沈清晏瞳孔骤缩,剑尖微颤: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女子起身逼近,龙涎香萦绕周身,她抬手轻轻拨开他额前碎发,指尖带着凉意:漕帮帮主独子,腰间挂着半块龙纹玉佩,还敢大摇大摆来檀香阁——不是蠢,就是不要命。
女子转身欲走的刹那,沈清晏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烛火在白玉梅簪上跳跃,将寒芒碎成点点星子,顺着簪头蜿蜒的梅枝,在她苍白的脖颈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的肌肤冷得惊人,像是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玉珏,唯有腕间脉搏在他指腹下微微震颤,昭示着鲜活的生机。
“为什么帮我?”沈清晏的声音沙哑如破锣。暗室外的打斗声愈发激烈,兵器相撞的铿锵混着重物倒地的闷响,正顺着密道裂缝渗进来。他能感觉到,女子的手腕在他掌心轻轻挣扎,却又似在忍耐某种灼痛。
她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裹着三分讥讽、七分怅惘。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若隐若现的铁锈味——是血。沈清晏这才发现,她广袖下渗出的暗红正顺着袖口往下滴,在青砖上洇出朵朵墨梅。
“因为...你欠我半炉龙脑香。”她刻意拉长尾音,腕间运力如游蛇,轻易挣脱桎梏。白玉梅簪掠过沈清晏耳畔,削落几缕发丝,“三日前城郊破庙,你生火时打翻了我的香匣。”
记忆如潮水涌来。三日前那个暴雨夜,沈清晏在破庙躲避追兵,慌乱中生火时确实撞翻个檀木匣子。当时他以为是前朝遗物,如今想来,匣盖上那朵阴刻的梅花,竟与她发间簪子如出一辙。
“那是用南海龙脑、西域藏红花,混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晏腰间半露的龙纹玉佩,“混着漕帮独有的沉水香制成。你毁了它,不该赔?”话音未落,密道外传来重物轰然倒地的声响,紧接着是尖锐的哨声——那是檀香阁召集人手的信号。
她不再多言,玉笛横在唇边轻吹。诡异的乐声响起,墙面上的烛火突然齐齐暴涨三寸,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壁画上,化作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沈清晏这才看清,壁画上那位持笛仕女的眉眼,竟与眼前人有七分相似。
“从密道走,往西三里有间悦来客栈。”她足尖点地,如夜枭般掠向暗室另一侧的通风口,广袖翻飞间,几枚银针没入墙缝机关。随着齿轮转动声,墙面裂开半丈宽的缝隙,外头夜色如墨,飘来潮湿的河腥气。
沈清晏刚要迈步,却见她在通风口处顿住。月光从狭窄的缝隙里漏进来,照亮她半张侧脸——左眼尾有道极细的疤痕,像是被锋利的簪子划伤,此刻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别再来了。”她头也不回,声音却比方才冷了几分,“檀香阁的香,不是谁都能闻的。”说罢,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唯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混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喊杀声,萦绕在沈清晏鼻间。他低头看着掌心残留的凉意,又摸向腰间玉佩,忽然发现玉佩边缘不知何时多了道新鲜的划痕,与她眼尾的疤痕,竟一般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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