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总是带着六朝烟水的绵密,三更梆子响过,青溪巷的青石板上已积了薄薄一层水。
老灶头面馆的油渍灯盏还亮着,林昭正用竹片刮着祖传灶台的裂缝,灶膛里残存的火星映着他腕间那道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救隔壁王婆婆被油烫伤的痕迹。
吱呀——木门被推开条缝,雨丝卷着股兰花香气飘进来。林昭握着竹片的手顿住,只见陆明玥立在门檐下,藕荷色披风上溅满泥点,平日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半边,珍珠钗斜插着,倒像戏文里落难的贵女。
陆姑娘?林昭起身取过板凳,顺手将灶台边的擀面杖往怀里藏了藏,这三更天的,可是迷路了?他知道陆家在秦淮河畔的大宅,离这青溪巷足有十里路。
陆明玥没坐,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雨水顺着包角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林掌柜,我来送一样东西。她声音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趁我爹还没发现。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本线装账册,封面的蓝布已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的竹纸。
林昭接过时,指尖触到纸页间渗出的油腻——这不是寻常账本,倒像常年藏在米缸或灶台边的物什。
这是漕运总署的旧账,陆明玥盯着账本上模糊的朱砂印,我爹为了让陆家垄断江南粮道,上个月与漕帮总舵主赵开山签了密约。我在他书房找地契时,从暗格里翻出了这个。
林昭翻开账册,前几页记着雍正年间的粮船调度,墨迹苍老。
翻到第二十三页,中间缺了半页,下一页顶端用蝇头小楷写着乾隆二十七年秋,苏松粮道第三十七帮,下面的记录却被人用墨涂花了,只隐约看见粮船十八艘,载米三万石,于瓜洲渡失踪。
瓜洲渡失踪?林昭想起小时候听老辈人说过,二十多年前确实有批官粮在瓜洲渡莫名消失,官府追查数月无果,最后不了了之。他的手指划过被涂花的字迹,忽然触到纸页背面凹凸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狠命抓过。
这里还有。陆明玥指着账册最后一页,那里贴着半张泛黄的布条,上面用朱笔写着林记船行四个字,笔画间带着血渍般的暗红。
林昭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祖父年轻时确实开过船行,就叫林记,后来在他出生前几年突然倒闭,祖父也一病不起。难道这失踪的粮船,竟与林家有关?
姑娘,这账册...林昭刚想问,忽听檐角传来瓦砾轻响。他下意识吹灭灯盏,将陆明玥拽到灶台后,自己抄起擀面杖贴墙而立。
门缝里渗进的月光中,三道黑影如狸猫般落地,腰间都缠着漕帮特有的玄色腰带。
为首的刀疤脸掏出火折子晃了晃,火光映见他袖口绣着的骷髅头——是漕帮里专门处理麻烦的黑风堂打手。
陆小姐果然在这儿。刀疤脸的声音像生锈的刀摩擦,赵舵主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明玥吓得抓住林昭的衣袖,指尖冰凉。林昭将她往灶台深处推了推,低声道:待会儿我冲出去,你从后门跑,去找苏姑娘。他想起苏婉说过,她表哥在应天府衙当差。
想跑?另一个打手甩出九节鞭,鞭梢卷住门框猛地一扯,哐当一声,木门倒在水里。
林昭趁他们进门的刹那,挥着擀面杖扑向刀疤脸。擀面杖是枣木做的,常年沾着面浆,滑不溜手。刀疤脸拔刀格挡,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当的一声,擀面杖被砍出道深痕。
打斗声惊醒了街坊,隔壁王婆婆在墙头喊:哪来的蟊贼!再闹我报官了!
老虔婆多管闲事!另一个打手掏出飞蝗石,眼看就要打过去。林昭见状,顾不上自身安危,猛地扑过去挡在王婆婆墙根下。飞蝗石擦着他的肩胛飞过,嵌进身后的土墙里。
林昭!陆明玥惊呼。
刀疤脸趁机一刀劈向林昭后背。林昭听见风声,侧身躲避,刀锋还是划破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粗布褂子。他咬着牙用擀面杖横扫,逼退打手,拉着陆明玥就往后门跑。
后门通向面馆的小厨房,堆着柴草。林昭踢开柴堆,露出墙上的狗洞——这是他小时候为了偷跑出去玩挖的。快钻出去!他推了陆明玥一把。
陆明玥刚钻出去,刀疤脸的刀就劈了过来。林昭转身格挡,却被另一个打手从侧面踹倒在地。后腰撞在灶台角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抓住他!刀疤脸一脚踩在林昭胸口,账册呢?交出来饶你不死。
林昭喘着气,瞥见陆明玥的身影消失在雨巷尽头,心里稍定。他看着刀疤脸袖口的骷髅头,忽然想起账册上林记船行的血字,咬牙道:账册...早被我烧了。
找死!刀疤脸举起刀。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铜锣声,应天府的巡逻兵来了。刀疤脸咒骂一声,踢了林昭一脚,带着手下翻墙逃走。
林昭挣扎着爬起来,左肩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灶台边的账册上。他捡起账册,油纸包已经湿透,里面的纸页却还带着陆明玥掌心的余温。
王婆婆带着巡逻兵冲进厨房,看见林昭受伤,吓得直拍大腿:我的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领头的捕头检查了现场,看着墙上的飞蝗石和地上的血迹,皱眉道:是漕帮的人。林掌柜,他们为啥追杀你?
林昭将账册塞进怀里,扯了块破布按住伤口:小的也不知道,许是认错人了。他不能连累陆明玥,更不能让漕帮知道账册还在。
巡逻兵走后,林昭忍着痛回到内堂,摊开账册。血滴在林记船行的朱字上,竟晕开一个极淡的圆圈,像极了船行旧旗上的水纹。
他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曾念叨过一句瓜洲水...青溪月...,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或许就是指这桩粮船失踪案。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林昭摸着肩上的新伤,又触到腕间的旧疤,忽然觉得这二十年前的旧账,就像这金陵的雨,看似绵密无痕,却早已浸透了他的人生。
陆明玥冒死送来的这本残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漕帮为何急于销毁证据?而他林家,又在这场二十年前的谜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林昭望向窗外青溪巷的尽头,那里曾是祖父船行的旧址,如今只剩几株老槐树。他知道,从接过这本账册开始,青石板巷的平静日子就已经结束了。
而陆明玥那句没说完的话,还有账册里被涂花的真相,都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在秦淮河畔的陆家大宅,陆明玥正跪在父亲陆万堂面前,袖中藏着半枚断裂的玉佩——那是她从刀疤脸袖口扯下来的,玉佩背面,刻着与账册上林记船行如出一辙的水纹。
而在绣庄的暗室里,苏婉看着手中的密信,信上只有八个字:粮船旧案,速查林昭。
金陵的晨光穿透雨雾,照在老灶头面馆的青石板上,也照在林昭怀中那本浸透了雨水与血渍的账册上。
一场横跨二十年的迷局,正随着黎明的到来,缓缓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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