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李自成的故事——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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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出关来,李自成大军出奇地顺利,所向披靡,摧枯拉朽,虽然也碰上了几块硬骨头,但大力出奇迹,兵强马壮的李自成毫无波澜地碾压而过。

一路攻城掠地,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到达房山,远远可以望见北京城中的紫陌红尘。

形势发展的乐观程度已远远超过了出兵前最乐观的预计。李自成知道自己能打,但不知道自己这么能打;知道崇祯不经打,但不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一路走来,崇祯的部队像一只刚脱壳的螃蟹,表面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你倒是挣扎两下呀,这样下去太没成就感了。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胜利让李自成很不踏实,越取得胜利、越接近北京便越心虚。

要知这次出关,李自成并不打算抢多少地盘,而是只想抢着粮食和金银,而现在千里沃野大好河山就在脚下,这泼天的富贵李自成觉得有些接不住。

下一步怎么办?是高歌猛进还是见好就收?是打下北京还是退回陕西?

我方兵力、敌方兵力、政治形势、粮草供给、友军情况、国际形势等大量数据需要处理,计算量超过了李自成CPU运转的最高限速,他下令大军暂缓推进速度。

这实在不像李自成的性格。李自成从来不是什么谋定后动、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大多时候他手比脑子快,先下手再动脑,先惹出事再想对策,先搞到实惠再说怎么收场。

一直以来,李自成很看不起那些婆婆妈妈的人,讨厌那些选择困难症患者,笑话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笑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但李自成越来越发现,他自己做事越来来磨叽,决策越来越犹豫。成大后我就成了你,终于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

再想想当年,他之所以决策果断,并不是因为脑子反应快或性格豁达或手脚麻利,纯粹因为当初太穷了,穷到烂命一条,穷到无所畏惧。不是他拿得起放得下,是因为他已经穷到了一无所有的程度,无物可拿也无物可放,豁达是唯一的选择。

便是后来领兵打仗,所要面对的也都是些小场面,小打小闹,许多事一眼观到底,不需要太多的智商,不需要弯弯绕,不需要什么战略战术,拳头比脑子更管用。

这时回想当年做人做事,明明是层次太低眼皮子太浅没见过大场面,却还臭屁的很得意洋洋,摆出一副指挥若定失萧曹、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样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暗暗臊的慌,出乖露丑了,让人笑话了。

这实在有损他英明神武的高大形象,以后合适的时机得灭口,干掉那些见过他丑态的患难于共的兄弟。

现在情况翻了个个,相比当初一穷二白,现在面临的是千里如画江山,是亿万子民,掌握着全国、全球、也可以说是全太阳系最强大的军力,不得不认真思考了。

古人讲旦夕祸福,讲功亏一篑,讲一失足成千古恨,讲非成败转头空。不得不认真思考了,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押在他身上,压力太大了,一念之差便是咫尺天涯,正确的决策会帮他铲平一切反对势力问鼎绝顶,一个疏忽也许会连累数十万男儿死无葬身之地。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面对生死抉择,再心大的人也得惴惴,只要不是傻子便会害怕。

这种害怕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怕,而是患得患失的怕,是小孩放鞭炮——又喜又怕,大姑娘出嫁——又喜又怕,耗子跌米缸——又喜又怕。

当下,几十万大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是不是应该进攻北京?李自成无法快速作出抉择。

智商又又双叒叕不够用了,李自成把臣子们叫来,想听听大家怎么说。

这个问题臣子们早就想到了,大家畅所欲言,积极进言献策,也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很快,李自成的谋士们吵成一团,并且迅速分成了观点鲜明的保守派和激进派。

保守派认为北京不能打,原因有以下三点:

从军事上讲,北京肉少骨头多,关隘、城墙、物资、人力,集中了崇祯大量战争资源,涉及崇祯朝廷的命运,涉及崇祯和无数高官的家庭、财产和人身安全,相当于踩在了大明的气管上,崇祯一定会拼命。

从经济上讲,都城没必要打。都城本身资源匮乏,只消耗不产出,靠着周边甚至全国的给养。打下北京不但抢不到粮食,还又多了几百万张要吃要喝的大嘴。打北京得不偿失,鸡胁一块,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从政治上讲,北京没法打。现在造反的民意基础不是很成熟,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大明是唯一合法政府,崇祯是大明唯一的代言人,是人气王流量王,无可替代。李自成自己也认可这点,即使称王了也不敢否定崇祯大明正统身份。而攻击北京则是向大明宣战,成为全民公敌,所有敌对势力都可以举着大义的旗帜攻击他,包括张献忠等友军也不会与他站在一起,他将孤军作战,满目皆仇,成为肉靶,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而激进派认为应该立即全力攻打北京,理由同样充分:

从军事上讲,都城是个空架子,人心惶惶,高官们已经开始转移家属和财产。自古肉食者鄙,惜福惜命,决心负隅顽抗者又能有几人?届时重兵压境,明朝必然树倒猢狲散,愿意投诚的只怕比愿意守城的还多。

从政治上讲,占领了北京、杀掉了崇祯便是砍掉了大明的脑袋,大明自然会树倒猢狲散,文臣武将没有了效忠的对象,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大顺代替大明成为新的中华之主水到渠成,各地势力只会争先恐后前来认祖归宗,新政权接管全国瓜熟蒂落。

至于经济上压根不需要考虑。经济与军事、政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体三面三位一体,其它两个问题解决了,经济问题自然解决了,都成了皇帝了还怕没口吃的?全国挤奶的挤奶、输血的输血,很快会把新朝廷养肥的。

双方开始了激烈交锋,你骂我胆小怕事贻误战机活该穷一辈子,我骂你利令智昏贪功冒进会将大家带进死路。

最终,双方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了一点上:李自成部队能不能在崇祯的勤王部队到来之前占领北京。

保守派认为,如果大明能团结起来、部队迅速集结,李自成最好的造反是第一时间润了,润的越远越好。单从军力数字对比上讲,崇祯无论是人数、兵种、战马、粮草、纵深等,对李自成是绝对的碾压,光一支吴三桂便能把李自成打成残血,加上左良玉收个尾,足够把李自成团灭,如果其它勤王来凑热闹,李自成部队只怕连渣都剩不下。

而激进派认为,军事不是简单的资源和数字堆积,一加一可以大于、小于或等于二。崇祯的军队是紧密配合还是各自为政很难说,从这些年的实践看,各支队伍推诿扯皮掣肘往往是常态。猪队友往往不如孤军奋斗,比如意军每派出一个师,德军必须派十个师来救援或保护。

保守派反驳:文臣中向来不乏一根筋的忠臣义士,武将中也有大量视荣誉为生命的血性汉子,一方面深受国恩有情感,一方面利益与帝国高度捆绑,这个团体很大。忠君爱国的、受了蒙敝的、混水摸鱼的、趁火打劫的、利益受损的,大明能聚集太多的能人义士、爆发多强的潜力不可预知。困兽犹斗,穷寇莫追,孱弱的宋朝被逼到绝境时尚能爆发出了比欧洲大洋马数倍战力便是前车之鉴。

激进派马上怼了回去:大明能不能团结起来朝廷官员说了算,而官员们只讲利益不讲原则,首先考虑的是大明存亡对自己的影响。只有那些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小老百姓才讲忠义、讲感情、讲家国情怀,才愿意一根树上吊死、一条道走到黑,而这些人只能随波逐流,无法改变任何结果。贪名逐利、趋利避害是逐利是人性。不是大家没有是非之心善恶之心荣辱之心,只是世界太复杂,诱惑太大,万物万事皆可标价,当利益大到一定程度时诸事退避,那些愿意为了道义感情放弃利益的情况往往是利益不够大。如果大顺能保证高官们的利益,大明很快会从内部瓦解。

目前能拯救大明的是各路军阀,军阀们显然不讲什么忠义血性,自身利益高于一切。无论明顺之战的结果如何,保持实力才是生存发展的根本。军阀们更愿意坐山观虎斗,隔岸观火自收渔利,若李自成势大,只能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了;若崇祯获胜,大家可以去痛打落水狗,捡便宜发国难财扩大势力;若李自成偷了崇祯的家,大家完全可以改换门庭继续当一方诸侯。

保守派认为高回报对应高风险,激进派太过天真和激进,军事斗争应该稳如老狗,稳定压倒一切,见好就收,过尤不及,欲速则不达。

激进派认为高风险对应高回报,保守派太可窝囊和保守,富贵险中求,应该一鼓作气,逮着拐子猛踹,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

在一片吵闹声中,李自成听出来了,无论激进派和保守派,大家都认可一个道理,军事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再进一步,万事发展到了一定阶段都是江湖,都是人情世故。

争吵的两边僵持不下,各有道理。李自成很头疼,怎么办?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李自成在上进和上阵之间选择了上香,求人和求已之间选择了求佛,他拿出了大杀器——半仙宋献策,让宋献策给起了一卦预测吉凶指点迷津。

很快,占卜结果出来了:易经第34卦,震上乾下,上为雷,下为天,卦象为以智为主,以力不辅,顺势而为,名利兼收,该守不守,自召其凶,大吉中隐着着大凶。

看着这个结果,李自成深深白了宋献策一眼,头一回觉得这个神棍不是很靠谱,含含糊糊,左右逢源,模棱两可,怎么说都对,滚刀肉,两面针,万金油,表面上内涵满满,回头想来空无一物,再仔细琢磨又似乎有些道理。

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是玄学没用,是大家不懂。

李自成的卦白算了,上天没有明确指示,主意还得自己拿,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些年来,李自成混得风生水起,特别是这次出关以来兵不血刃,所向披靡,春风得意马蹄疾,一鲜花一路歌,显然是老天在保佑,战争圣体,天选之子,位面之子,不成功比成功更难。李自成觉得杠杠的,圣白银,真男人,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自煲自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皇帝轮流坐”之类的鸡汤,幻想着后宫佳丽三千忙不过来的痛苦画面。

而在幻想和激动过后,李自成总会使劲抽自己大嘴巴,心里默劝自己淡定,保持战略定力,不能得意忘形。然后喝点凉水憋上一会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撒泡尿当镜子。仔细看了看,李自成发现自己这副尊容实在说不过去,丑不丑另说,额头窄扁,双眉下垂,两腮削瘦,下巴尖细,完全不是大富大贵的面相,甚至印堂还暗暗发暗,有点横死的面相。

这颜值,这尊容,这嘴脸,这肤色,实在不像华夏皇帝,当个陕西王已经顶破天了。

一会儿头脑发热,一会儿心里拔凉,李自成觉得自己要么伤寒了,要么精分了。

进攻北京的好处显而易见,但风险也同样巨大。有什么办法既稳妥又暴利、既熊掌又鱼刺、既吃肉又不挨打?

李自成想起了一个德性深厚的多情的和尚写的一首情诗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双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欲壑难填,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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