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子的日子,像浸在温吞吞的蜜糖水里。清晨被窗外啾啾的鸟鸣叫醒,不用再闻大通铺的汗味和呼噜声。小莲手脚麻利,早早打好了井水,小院里飘着淡淡的皂角清气。灶台是新砌的,柴火也干燥,烧起来噼啪作响,带着松木的香气。那支百年老参被我珍重地收在带锁的小柜子里,偶尔切下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参须,丢进煮粥的砂锅,那点若有若无的药香,便成了我和小莲每日的“仙气”补给。
〔啧,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满满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吃饱喝足后的餍足,〔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小呆瓜,别忘了凝香阁的尾巴。〕
“安啦安啦!”我一边用新买的细白瓷小碗盛着刚熬好的小米参须粥,一边在心里回嘴,“玛波罗父女刚栽了那么大一跟头,总得消停几天吧?再说了,有冰山…咳,有三殿下那尊大佛镇着,他们敢乱来?”话虽这么说,每次路过院门,我还是会下意识地瞥一眼外面,确认没有穿着波斯袍子的“不速之客”。
玛利亚父女的阴影暂时被小院的安宁驱散,但御膳房里的暗流,却似乎更加汹涌了。
我得了三殿下青眼、搬进独门小院、还得了百年老参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炸得整个御膳房沸反盈天。羡慕嫉妒恨,各种复杂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原先那些只是私下议论“仙仙老大”运气好的,如今眼神里多了赤裸裸的探究和不甘。尤其是几个资历颇深、一直想往上爬却不得其门的老厨子,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酸又冷。
总管太监倒是成了我小院的常客,隔三差五就带着一脸谄笑过来“关心”一下,不是送点时令鲜果,就是“无意”提起殿下最近胃口如何,有没有什么“新奇点子”能孝敬上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这“巧思膳娘”的名头,得持续发光发热,才能对得起殿下的“厚爱”和这独门小院。
压力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是来自内部的、更加无形的压力。豆渣饼(祥云金玉饼)和黄瓜冻(碧落凝华)的红利吃不了多久,凝香阁的“功劳”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把我架在了更高的火堆上。
“老大,你看!”小莲从外面跑进来,小脸皱成一团,气呼呼地把一个油纸包拍在桌子上,“气死我了!刚才去领这个月的份例酥油,管库房的老王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什么‘巧思膳娘’本事大,连波斯毒物都能验出来,想必这点份例酥油也看不上,硬是克扣了我们小半斤!还说…还说咱们小院自己开伙,用不了那么多!”
油纸包里,本该是满满一斤的上好酥油,此刻只稀稀拉拉地摊着薄薄一层,连半斤都勉强。一股子劣质羊膻味隐隐传来。
〔哼,小鬼难缠。〕满满冷哼一声,〔看不得你过好日子,又不敢明着得罪,就使这些下作手段。〕
我捏了捏拳头,心里也窜起一股小火苗。老王头我知道,是御膳房有名的“雁过拔毛”,仗着管库房的便利,没少克扣下面人的东西。以前我在杂役堆里,他也克扣,但没这么明目张胆。现在看我“发达”了,反倒变本加厉?柿子专挑软的捏?觉得我根基浅好欺负?
“还有呢!”小莲越说越气,“我去领细面,也被推三阻四,说什么新麦没下来,陈面就那么多,得紧着各宫主子的小厨房先用!最后只给了些粗粝的杂合面!这怎么做点心嘛!”
克扣酥油,克扣细面…这是要断我“巧思”的根基啊!没有好材料,再巧的媳妇也做不出好饭!看来这“仙仙老大”的名头,光有殿下的“厚爱”还不够,得在御膳房这潭浑水里,也立起自己的威信才行!
〔小呆瓜,想立威?〕满满的声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蛊惑,〔那就用他们最看不起的东西,做出让他们眼珠子都掉下来的美味!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巧思’!〕
用最不起眼的东西…做出让人惊艳的美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上那包劣质酥油和旁边那袋灰扑扑的杂合面上。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脑中炸开!
“小莲!”我猛地一拍桌子,眼睛贼亮,“去!把咱们领到的所有杂合面都拿来!还有那点酥油!再去院里拔几根小葱,要嫩叶!对了,再弄点粗盐,碾得越细越好!”
小莲被我突然的亢奋弄得一愣,随即眼睛也亮了:“老大!你又想到什么好吃的了?”
“嘿嘿!”我神秘一笑,“今天咱们不做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咱们做…‘翻天覆地黄金甲’!”
“翻…翻天覆地黄金甲?”小莲懵了,“那是什么?打仗穿的盔甲吗?”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撸起袖子,干劲十足。
说干就干!
我把那袋粗糙的杂合面哗啦啦倒进一个干净的大陶盆里。这杂合面是小麦、粟米甚至掺杂了些豆类磨成的,颗粒不均,颜色灰黄,看着就没什么食欲。但我需要的,正是这种粗粝的质感!
倒入适量的温水(井水冰凉,特意让小莲温了一下),加一点点盐,开始和面。杂合面吸水性强,粘性差,和起来远不如精面顺滑,甚至有些扎手。但我并不追求光滑,反而用力揉搓,让面团带上一种粗糙的生命力。
面团揉好,盖上湿布醒着。
接着处理那点可怜的、散发着膻味的劣质酥油。我把它倒进一个小碗里,隔水放在灶上小火慢慢加热。油脂融化,那股子恼人的膻味在热气蒸腾下更加明显。小莲嫌弃地捂住了鼻子。
“老大,这油味道好冲啊…”
“别急!”我胸有成竹,拿起那几根拔回来的嫩绿小葱,洗净切下翠绿的葱叶部分,细细切成了葱花。当酥油完全融化、热度足够时,我迅速将葱花撒了进去!
“滋啦——!”
滚烫的油脂遇到鲜嫩的葱花,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香气!那股子劣质的羊膻味,在葱香猛烈的冲击下,如同遇到了克星,迅速被压制、转化!一股混合着焦香葱味和油脂原始香气的霸道味道,瞬间霸占了整个灶间!虽然比不上顶级黄油,但那股子粗犷原始的香气,反而带着一种勾人食欲的野性!
〔咦?以味攻味?小呆瓜,有点意思!〕满满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
小莲也惊得放下了捂鼻子的手,小鼻子使劲嗅着:“哇!不膻了!好香!葱油香!”
葱油熬好,金黄油亮,里面漂浮着焦黄的葱叶碎,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放凉备用。
面团也醒得差不多了。我把它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小剂子,不用擀面杖,直接用手掌压扁,再用手指灵巧地捏成中间略厚、边缘略薄的圆饼坯。取一个小饼坯,用小刷子(用洗净的鸡毛临时做的)蘸上凉透的葱油,均匀地涂抹在饼坯表面。然后撒上一点点碾得细细的粗盐。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我把涂好油盐的饼坯放在手心,双手合十,轻轻一搓!饼坯在掌心旋转,边缘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自动向上卷起、翻折!最终,一个中间凹陷、边缘自然翘起呈花瓣状的“小碗”就神奇地诞生了!
“哇!老大!它会开花!”小莲看得目瞪口呆。
“这叫‘旋花碗’!”我得意地解释,“这样烤的时候,中间薄脆,边缘焦香酥韧,口感层次更丰富!”
我把做好的“旋花碗”一个个整齐地码放在刷了一层薄薄葱油的平底铁鏊子上。鏊子架在灶上,用文火慢慢烘烤。
时间一点点过去。鏊子里的温度均匀地传递。薄薄的饼坯边缘最先受热,在葱油的作用下,从灰黄渐渐染上诱人的金黄,并且因为卷起的形状,受热更充分,颜色愈发深沉,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中间凹陷的部分,则慢慢鼓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变得透明酥脆。
“滋…滋滋…”油脂在高温下欢快地跳跃,混合着面粉烘烤的焦香和葱油的霸道香气,形成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原始而热烈的味道,霸道地冲出小院,飘散在御膳房上空!
“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
“好像是葱油香?但又不太一样…”
“闻着就让人流口水!哪飘来的?”
御膳房里忙碌的宫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抽动着鼻子,寻找着这勾魂夺魄香气的源头。循着香味,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我那扇新刷的朱漆小院门上。
小莲早就扒在门缝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兴奋地对我挤眉弄眼:“老大!外面的人都闻着味了!在议论呢!”
我嘿嘿一笑,用特制的长竹夹子,小心翼翼地将鏊子里烤得两面金黄、边缘焦脆、如同盛放金菊般的“旋花碗”夹了出来。刚出锅的饼子热气腾腾,散发着致命的热量和香气。
“尝尝!”我吹了吹,递给小莲一个。
小莲早就等不及了,接过来,也顾不上烫,对着那焦香酥脆的边缘就是一口!
“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唔——!”小莲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她嘴巴塞得鼓鼓囊囊,都顾不上说话,只是拼命点头,发出满足的呜呜声,脸上写满了“好吃到升天”的表情!
我也拿起一个,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那焦脆的边缘。牙齿破开金黄酥脆的表壳,里面是带着韧劲的、充满麦香的饼身。葱油的咸香、粗盐提点的咸鲜、还有杂合面特有的粗粝颗粒感,在口中形成一种奇妙而丰富的层次!再咬一口中间薄脆的部分,“咯嘣”一声,酥脆化渣,浓郁的焦香和油香瞬间在舌尖炸开!
没有精面的细腻,没有黄油的醇厚,但这粗粝的杂合面,劣质的羊油,在葱花的点化和火候的掌控下,却迸发出了令人惊艳的生命力!这是一种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抚慰人心的美味!
〔唔…〕满满似乎也被这香气勾动了,〔粗粮细作,化腐朽为神奇…小呆瓜,你这手‘胡饼’改良,有点东西!〕
“胡饼?”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啊!这玩意儿不就是唐朝版的大饼嘛!只不过被我“巧思”了一下,换了个“翻天覆地黄金甲”的唬人名头!
就在我和小莲吃得满嘴油光、幸福得冒泡时,小院的柴扉被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
我和小莲对视一眼。这个点,会是谁?
小莲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总管太监,也不是平时相熟的杂役,而是两个穿着御膳房帮厨短褂、面生的年轻宫女。她们手里各自捧着一个小布袋,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和讨好。
“林…林姑娘安好。”其中一个圆脸宫女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我们…我们是面案房的小翠和小红…那个…听说您这儿新做了点心,香得不得了…我们…我们用这个月的份例芝麻,跟您…跟您换一个尝尝鲜,行吗?”她说着,把手里的布袋往前递了递,里面是半袋炒得喷香的黑芝麻。
另一个宫女也连忙递上自己的布袋,里面是半袋晒干的枸杞:“林姑娘,我用枸杞换!求您赏一个尝尝吧!”
我愣住了。
小莲也愣住了。
门外,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显然是闻着香味被吸引来的其他宫人,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看着她们手中那点可怜巴巴、却是她们能拿出的最好“交换物”,再看看她们脸上那纯粹的、对美味的向往,我心里那点因为被克扣而燃起的小火苗,突然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洋洋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满足感。
原来,征服御膳房的第一步,不是靠殿下的“厚爱”,也不是靠硬碰硬的立威。
而是靠这刚出炉的、香飘十里的…
“胡饼”?
“进来吧!”我笑着让开身,指了指桌上金灿灿、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翻天覆地黄金甲”,“管够!不用换!以后想吃,随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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