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里泥土湿润的气息混着新翻种的种子那淡淡的、充满生机的味道,本该令人心神宁静。可林知夏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在半空,晃晃悠悠,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陛下召见…
摔碎了前朝官窑茶具的裴相…
还有…那个被叫进宫里的冰坨子!
她蹲在花畦边,手里捏着那粒“波斯绿薄荷”的种子,指尖冰凉,却怎么也塞不进面前那个刚挖好的小土坑里。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威严的御书房,面色莫测的皇帝,还有李均羡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小呆瓜,手别抖啊!〕枕神麻麻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种子都快被你捏碎了!冰坨子又不是泥捏的,他敢在凤仪宫掀桌子,自然有应对的法子!〕
“谁…谁抖了!”林知夏嘴硬,声音却有点发虚,“我…我这是精确测量播种深度!”她强行把种子按进土里,胡乱覆上薄土,动作带着明显的焦躁。
影七还像个影子似的杵在暖房门口,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影七大人…陛下召见殿下,是…是因为凤仪宫的事吗?”她顿了顿,又忍不住追问,“殿下他…会不会有麻烦?”
影七沉默了两秒,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圣意难测。殿下只让属下转告县主:毋忧。”他顿了顿,补充道,“殿下还说,‘点心’已备好,稍后送来。”
点心?
林知夏一愣。这种时候,他还惦记着“点心”?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那张写着“夜光罗兰”线索的纸条。难道…他说的“点心”,指的是这个?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影七的身形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林知夏眼角余光瞥见,他另一只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竟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那食盒看着普通,是寻常的竹编,外面裹着一层防风的油布,与他这身冷肃的影卫装扮格格不入。
影七似乎也觉得有点别扭,动作略显僵硬地将食盒放在暖房门口的小木凳上,语气平板无波:“此物…亦是殿下吩咐转交县主。殿下言:‘新得的方子试做,尝个新鲜,权当…’”
他似乎卡壳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某个极其拗口的词。
“…权当‘压惊’。”他终于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然后迅速恢复了站姿,仿佛刚才那个提着食盒的“外卖小哥”从未存在过。
压惊?
林知夏看着那个朴实无华的食盒,再看看影七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情更加复杂了。这冰坨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一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一边又派人送来“压惊”点心?还特意强调“不是聘礼”?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迟疑地拿起那个食盒。入手微沉,带着点温热的触感,显然是刚做好不久。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浓郁奶香、坚果焦香和一丝独特香料气息的甜香瞬间扑鼻而来!
食盒里整齐地码放着几块小巧精致的糕点。金黄色的酥皮层层叠叠,烤得恰到好处,表面点缀着烤得焦香的碎杏仁粒。那酥皮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
〔咦?这…这看着像…〕枕神麻麻也嗅到了味道,惊讶出声。
林知夏的心猛地一跳!她顾不上脏,直接用手指拈起一块,小心翼翼地掰开。酥皮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浅褐色、质地细腻的馅料。一股更加浓郁、带着独特坚果和焦糖风味的香气弥漫开来,其间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妙的、属于某种顶级香料才有的深沉回甘。
这味道…这模样…这分明是娜吉娅羊皮册子里记载的、她只在梦里流着口水想象过的——**波斯酥皮果仁蜜饼**(Baklava)的雏形!
虽然可能因为材料限制,馅料不是纯正的开心果泥,酥皮的层数也远不如现代工艺,但那独特的复合香气和酥脆软糯交织的口感,绝对错不了!
他…他竟然真的让人试着做了出来?还…还特意送来给她“压惊”?
林知夏怔怔地看着手里这半块还冒着热气的“点心”,鼻尖莫名有些发酸。那个在凤仪宫当众说出“定下的人”时强势霸道的冰坨子,和眼前这个别扭地送来“压惊点心”、还特意撇清“不是聘礼”的李均羡…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他…”她看着食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说什么了?”
影七的目光似乎在那食盒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道:“殿下说,‘点心就是点心,莫要多想。好好种你的地。’”
好好种你的地…
这熟悉的、带着点嫌弃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叮嘱…
林知夏捏紧了手里的半块点心,指尖感受到那温热的酥脆。胸腔里那股悬着的气,似乎随着这暖融融的甜香,悄悄往下落了一点点。她默默地把剩下的点心放回食盒,盖好盖子,抱在怀里。那点心温热的触感透过竹编传递到手臂,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寒意。
“知道了。”她低声说,声音恢复了点力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告诉殿下…点心…还行。没烤糊。”
影七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瞬间消失在暖房门口。
林知夏抱着食盒,重新蹲回花畦边。这一次,她拿起一粒“天竺肉蔻”的种子,指尖不再冰凉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无比专注地将种子埋进温润的土壤里,轻轻压实。
〔啧,口是心非的小呆瓜,〕枕神麻麻哼哼,〔点心‘还行’?我看你眼睛都快黏在上面了!冰坨子牌‘压惊点心’,效果显著嘛!〕
林知夏没理它。她只是埋头,一粒,又一粒,将那些承载着希望和未来的种子,深深埋入泥土。暖房里只剩下她细碎的劳作声,和泥土被翻动的沙沙声。
然而,她的心,却有一小部分,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座巍峨森严的皇城,飘向了此刻不知正经历着怎样风暴的御书房。
***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气氛却沉凝得如同结了冰。
一身明黄常服的皇帝李玄,正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对着下方跪着的秦王李均羡。他身形挺拔,虽年近半百,却丝毫不显老态,只余下久居上位的威严。御案一角,还残留着宫人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前朝官窑茶具碎片,在烛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均羡,”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朕听说,今日在皇后宫中,你很是威风?”
李均羡跪得笔直,玄色亲王蟒袍在冰冷的地砖上铺开。他垂着眼睑,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儿臣不敢。只是事关嘉宁县主清誉,儿臣不得不澄清。”
“澄清?”皇帝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李均羡身上,“一句‘定下的人’,便是你的澄清?朕怎么不知,你何时与那林氏有了婚约?嗯?”
那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无形的压力。
李均羡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帝王审视的视线:“父皇明鉴。儿臣与嘉宁县主,虽无正式婚约,但心意相通。皇后娘娘欲为县主择婿,儿臣若不言明,恐令县主陷入流言蜚语,亦是对其不公。”
“心意相通?”皇帝踱步走近,停在李均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那林氏是何出身?商贾之女,初封县主,根基浅薄。其手中所握香方、商路,裴相、皇后,乃至朝中各方,无不觊觎。你一句‘心意相通’,便将她置于众矢之的!朕倒要问问你,这是护她,还是害她?!”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他指向案角的碎片:“裴相闻讯,当场便摔了朕赏他的前朝官窑!他沈家掌控商路多年,岂容他人染指?你此举,是将那林氏生生架在火上烤!更是将你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李均羡的神色依旧沉静,并未因皇帝的震怒而有丝毫动摇。他沉声道:“儿臣既敢言明,自有护她周全之力。裴相之怒,不足为惧。至于风口浪尖…”他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儿臣何曾惧过?”
“狂妄!”皇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玉管狼毫都跳了一跳,“你是有几分本事!但你莫要忘了,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裴相在朝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其势盘根错节!你为区区一女子,便如此莽撞,将朕为你筹谋的棋局置于何地?!”
“父皇,”李均羡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嘉宁非‘区区女子’。她心思灵巧,坚韧不拔,于香料一道天资卓绝。她所图非小,亦非仅为一己私利。西域商路若能成,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儿臣信她,亦愿助她。此非儿女私情,实为社稷长远计。”
他顿了顿,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况且,父皇亦曾言,嘉宁县主心思灵巧,不畏艰难,是个好孩子。儿臣之心,亦是父皇当初所期许之‘自得其乐’的延续。护她,便是护我大唐未来香料之利,亦是护一方可能惠及万民之生机。”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目光紧紧锁在李均羡脸上,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张冰封般的面容上找到一丝破绽或动摇。然而,他只看到了一片坦荡的坚持和…某种难以撼动的决心。
良久,皇帝紧绷的面容微微松动,那滔天的怒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单调的轻响。
“社稷长远计…惠及万民之生机…”皇帝低声重复着李均羡的话,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悠远,“均羡,你可知,这条路…布满荆棘?”
“儿臣知晓。”李均羡的声音斩钉截铁。
“裴相那边…”
“儿臣自会应对。”
皇帝沉默片刻,最终长长地、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般,呼出一口气。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朕…暂且由你。只是,均羡…”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均羡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看好你的人。**”
“**也…护好你自己。**”
“莫要让朕失望,更莫要…让那林氏,成了你的软肋,也成了旁人的靶心!”
最后那句话,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直刺核心。
李均羡垂首,额前的碎发落下,遮住了他眼中瞬间掠过的寒芒:“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他恭敬地叩首,然后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挺拔孤绝,他转身,一步步沉稳地走出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御书房。
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案角那堆刺目的碎片,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袅袅檀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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