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活动中心的小会议室，空调嗡嗡响。
张强坐在林默对面，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夹克，肩膀微微塌着。
他面前是一次性纸杯，水没动过。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林老师，”张强开口，声音有点闷，没什么起伏，“上次图书馆之后…谢谢你。但我这情况，好像…没啥变化。”
林默看着他：“上次你说，感觉工作没意思，像机器？”
“对。”张强点头，眼神没什么焦点，“每天就是那些事。收材料，核对，盖章，传文件，写报告…周而复始。按规矩办，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一步。出错不行，出彩…也没必要。”
“具体说说今天？”
“今天？”张强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又不像，“上午处理了十七份低保申请复核。表格都一样，数字对得上，章子一盖，完事。下午整理季度报表，把各个街道报上来的数据汇总、填表。格式要求严，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错。弄了两个多小时，头昏眼花。交上去，科长扫一眼，‘嗯，放那儿吧’。就完了。”
“感觉？”
“累。心里更累。”张强搓了把脸，“像台机器，还是快生锈那种。干好干坏，没人真在意。升职？没背景，没关系，熬年头？前面排着队的。就觉得…没劲，特别没劲。混日子。”
林默安静听着：“这种‘没劲’，影响你生活吗？”
“怎么不影响？”张强声音高了一点，带着点烦躁，“回家也提不起精神。老婆唠叨孩子学习，烦。孩子闹腾，也烦。就想一个人待着，看会儿电视，也是发呆。连下棋…以前还去公园杀两盘，现在都懒得动。就觉得…干啥都没意思。”
“你觉得问题在哪？是工作本身，还是别的？”
“工作吧？”张强不太确定，“就…没价值感？每天做的这些事，有啥意义？谁在乎？我自己都不在乎。就是个…螺丝钉。系统里一颗生锈的、随时能被换掉的螺丝钉。”
“价值感。”林默重复这个词，“你希望工作带给你什么价值感？”
张强愣了下，皱眉想了想：“起码…觉得自己做了点有用的事？被人需要？或者…能有点变化？有点掌控？”他摇头，“现在？感觉就是被推着走，推着盖章，推着填表。推一天算一天。”
“完全没空间吗？一点都没有？”
张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也不是…绝对没有。比如…上周有个老太太来办高龄补贴复核。她眼神不好，表格填得乱七八糟。按规定，材料不全，我可以直接退回去让她重弄。但那天…看她颤巍巍的，天又冷，我就…多花了点时间，一项一项帮她核对，重新理清楚了。”
“当时感觉怎么样？”
张强眼神亮了一瞬，很快又暗下去：“还行吧。老太太一直谢我。但…也就那样。帮了她一个忙，改变不了啥。系统还是那个系统，工作还是那些工作。第二天又是盖章填表。”
“你帮了她，让她少跑一趟，少挨冻。这对她，是不是价值？”林默问得直接。
张强没说话，点了点头。
“那对你呢？那‘还行吧’的感觉，是不是和你平时盖章的感觉，有点不一样？”
“…嗯。有点…不一样。”张强承认。
“这种‘不一样’，你留意过吗？或者…主动找过吗？”
张强摇头：“太少了。大部分时候，就是按流程走。而且…做多了，怕麻烦。也怕…不合规矩。”
“所以，问题可能在于，”林默身体微微前倾，“你把自己完全等同于那颗‘螺丝钉’，只看到了系统强加给你的、僵化的部分。而忽略了，即使在最严密的系统里，作为‘人’的你，依然能在缝隙里，找到一点点施加正向影响的空间。哪怕只是让一个老太太少跑一趟，少挨一次冻。”
张强看着她，没说话，似乎在消化。
“价值感不是系统赋予的，是你自己创造和感知的。”林默语气平实，“它可能很小，藏在流程的缝隙里，藏在面对具体‘人’时，你多花的那一点耐心和善意里。”
“可这…有什么用？”张强还是困惑，“改变不了大局。”
“改变你工作的意义感。”林默回答得很快，“不是为了改变系统，是为了让你自己感觉好一点，让你觉得自己不只是个盖章的机器。每次你多做了那么一点点，让你感觉‘还行吧’的时候，就是在给自己这颗‘螺丝钉’抹上一点防锈油，让它转得没那么滞涩，让你觉得这一天，没白过。”
张强若有所思。
“试试看？”林默提议，“不用刻意找大事。就留意每天接触的人。办业务的居民，隔壁桌的同事。在规则允许、不给自己惹麻烦的前提下，看看能不能多做那么一点点？比如，解释得更清楚一点？态度更耐心一点？或者像帮老太太那样，在流程里找个更顺当的方式帮对方省点事？”
“这…算不算钻空子？”
“这叫在规则框架内，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林默纠正，“是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更有人情味一点。只要不违规，不损害他人利益，为什么不？”
张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慢慢抬头：“那我…试试？”
“嗯。记录一下。”林默递给他一个小笔记本和笔，“每天结束前，简单记一笔：今天在哪件事上，你感觉自己多做了那么一点点有用的、让自己感觉‘还行’的事？哪怕很小。”
张强接过本子和笔，有点笨拙地翻开，看着空白页。
“另外，”林默补充，“那些你完全控制不了的东西——升职、系统僵化、大环境——别让它们占满你的脑子。精力放在你能控制的地方：你的态度，你面对具体人具体事时的选择，你记录下来的那一点点‘价值感’。”
张强把本子小心收进夹克内袋，点点头：“好。我…试试。”
他站起身，动作似乎比来时利索了一点。“谢谢林老师。我…回去上班了。”
林默点点头：“去吧。”
张强走出小会议室，带上了门。空调还在嗡嗡响。林默看着桌上那杯没动过的水，知道这颗“螺丝钉”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被拨动了一下。能亮多久，能照多远，要看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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