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喧嚣如同一锅滚沸的油,刺刺拉拉地灼烧着空气。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刚出锅的炒菜、焖肉的浓香、蒸屉溢出的米面气息——与灶间弥漫的柴烟、煤烟交织,形成一种让人头昏脑胀的浑浊背景。程滋坐在小马扎上,脚踝的刺痛在每一次心跳的震动里都清晰分明,但此刻,她的感官却像在粘稠的油污里探出了一根极细极利的针。
就在那混乱声音和浓重气味的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却异样熟悉的气息,如同潜藏水底的毒蛇,轻轻啄了一下她的神经。
恶寒!是那种地下尸油混杂怨毒、腐败腥气的恶寒气息!
尽管被食物油烟和烟火气严重稀释、扭曲、包裹得面目全非,但那独属于禁地邪物、属于皮埃尔鬼火、属于石壁上人牙诅咒的阴冷恶臭,像一点腐烂的种子,在这人间烟火最盛处,悄然钻了出来!
它的源头……似乎就在那扇虚掩的小厨房门后!
程滋的脊背瞬间绷紧,全身汗毛倒竖!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一瞬。她强压下本能想要跳起来的冲动,目光低垂,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红肿的脚踝上,用指尖轻轻按压伤处附近冰凉的皮肤,掩饰着骤然急促的呼吸。
眼角的余光却像最机警的猎隼,死死锁定那扇门缝。
春杏的身影端着粗陶碗在门缝后消失,脚步声快速远去,方向是通往前厅的侧门。门缝内,隐约可以看到整齐码放的药材抽屉柜、干净锃亮但明显缺乏使用痕迹的灶台……短暂的几秒真空!里面没有人了!
行动!
程滋深吸一口气,那恶寒之气如同实质的冷雾,更加刺激着她的决心。她撑着膝盖,佯装艰难地试图起身,脚步虚浮踉跄了一下,手“无意”地扶在旁边堆放着一小捆新鲜笋瓜的箩筐上。
“哎呀!”旁边一个忙着剥豆子的婆子眼疾手快,赶紧放下簸箕要来搀扶,“程小姐您小心!脚上不便宜,慢点起身!”
“无妨无妨,”程滋顺势借了她一把力,站稳了身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虚弱,“脚麻了一下,老毛病了。劳烦了。”她收回手,目光随意扫过整个后厨忙碌的众人,仿佛在寻找依靠。
就在这自然扫视的掩护下,她的身形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挪动了两步——正靠近那扇虚掩的门!身体的站位恰好挡住了门旁一个正在摘菜的小丫头的大半视线!
就是现在!
后门这时被推开,一个小厮提着刚杀好的鱼走进来,腥气顿时更重了些。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个婆子和离她最近的小丫头,都下意识地被门口的动静吸引了一瞬。
时间缝隙稍纵即逝!
程滋的身影如同贴在墙上的影子,极其细微地一晃,借着那小厮进门造成的视觉空白和声响的掩护,腰肢微拧,脚尖轻点,整个人便无声无息地滑入了那扇通往小厨房工房的虚掩门缝之内。
动作轻柔迅捷得几乎不惊动一丝空气。
“吱呀——”
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隔绝了外面一切的喧嚣、油烟和活人的气息。
一墙之隔,天地骤变。
小厨房工房内出乎意料的安静,只有角落里一座老式自鸣钟,发出极其缓慢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如同心脏在粘稠的液体中跳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了无数种草药的味道——参、黄芪、当归、甘草……种种名贵滋补中药材的气息本该是温厚醇和的,此刻却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胶体,刺得人鼻腔发痒。更可怕的是,那温厚的药香深处,顽固地、丝丝缕缕地渗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密封坛子里泡过腐肉又加入大量香料试图掩盖的、最终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陈腐药腻”味。这与地下禁地的尸油恶臭同源,却在这里被复杂的药味扭曲、糅合后,产生了更加诡异和压抑的效果。
光线昏暗。朝西的窗户开得很小,装着细密的菱形铁栅栏,此刻夕阳欲坠,只透进几缕暗红色的、尘埃飞舞的光柱,斜斜地切割着室内沉滞的空气。角落里点着一盏极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到最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散发出摇摇欲坠的微弱黄光,几乎驱散不了多少沉沉的暮色。
借着这昏惨惨的光线,程滋迅速环视四周。
屋子不大,靠墙一整排精致的红木多宝格式药柜,上百个狭小的抽屉,每一个都贴着泛黄的小标签,书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药名。抽屉表面擦拭得一尘不染。一张宽大的红木条案占据中央,案面也是光可鉴人。案上摆放着大小、材质各异的药碾、瓷钵、玉杵、小秤、细目筛箩等物,同样摆放得整齐有序,擦拭得闪闪发亮,却又冰冷得像从未有人动用过它们,透着一股属于梅章公特有的、近乎刻板的秩序感。只有角落小灶台上的那个临时拿来的粗砂药铫,口沿还在微微冒着余热的白气,散发着刺鼻的药气,是这里唯一证明刚才发生过“意外”的活物。春杏用的,正是这个替代品。
然而程滋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血液奔涌的巨响几乎要盖过那死寂的自鸣钟声。那浓烈“陈腐药腻”味的源头,以及之前惊鸿一瞥的尸油恶臭气息,并非来自砂铫里的新药!也不是来自多宝格里那些被封存的药材!
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猛地锁死在条案最靠里、靠近窗户角落的一个位置!
那里,空荡荡的案面上,竟然残存着几点非常细小的、几乎难以觉察的……墨蓝色污迹!
不是泼洒的药汁!那墨蓝色极其深沉粘稠,如同凝固了的原油,又带着一种油脂特有的微微反光!正是之前地下密道入口石壁上、那块嵌入人牙的古老铭牌上,糊满的墨蓝色油脂状污垢!
它出现在这里!这理应是洁净无瑕的、熬制“安神汤”的圣地!
程滋屏住呼吸,闪电般趋近那几点污迹。靠近了,那令人作呕的阴寒恶臭感骤然清晰强烈了许多!她俯下身,几乎贴到案面。
墨蓝色污点边缘还粘连着几丝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物质碎屑,有点像风干的血痂碾碎的粉末。
她的视线顺着污点延伸。案面上有一道极细微、几乎靠触感才能发现的浅痕,从污点旁起始,一直延伸到案沿。这道浅痕的尽头,下方地面的水磨石地面上,同样有两个极其微小的墨蓝色圆点。痕迹很新!与桌面其他长期使用形成的陈旧磨痕格格不入!
就在地面那两点墨蓝污迹旁边,一点更淡的、几乎被昏暗光线吞没的金属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程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指尖有些发抖地触碰到那点金属冰凉。
是一小段折断的、约莫一指长的、非常细的铜制链条!链条的接口处是断裂开的,断口很新鲜!这绝对不是长期遗落在此的东西!
紧接着,在链条断口末端,那被浓重“陈腐药腻”味和墨蓝色恶臭所浸染的地方,一枚同样带着墨蓝色残痕的小物件,赫然入目!
程滋的指尖瞬间冰凉!
那是一枚形状极其古怪的铜匙!或者说,是铜匙的后半截柄部。前端用于插入锁孔的匙齿部分……已经齐根断掉了!断面扭曲,留下新鲜的金属撕裂痕迹!
剩下的匙柄部分,造型极其诡异!并非寻常的平滑圆柱或扁平把手,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盘绕、宛如蛇躯的形状。盘绕的铜蛇躯体正中,赫然镶嵌着一小块东西!
不是宝石!是某种……深色的、打磨过但依旧能看到细微纹路的……角质?或是指甲?!颜色暗沉发乌,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油润光泽。更骇人的是,这块嵌入的暗色物质周围,整条铜蛇匙柄上,刻满了无数极其微小的、弯曲如蝌蚪的诡异符号!密密麻麻,如同无数细小的眼睛,死死盯着拾取它的人!正是密道深处那块人牙铭牌上完全一样的诅咒符号体系!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寒倏然席卷全身!程滋的手指死死捏住那半截断柄,冰凉刺骨的触感直透骨缝!就在她指尖触及那蛇形匙柄和其上密密麻麻阴文的一瞬间——
“咕噜噜……”
一声低沉、缓慢、充满无尽痛苦的液体冒泡声,骤然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地板,仿佛自地心深处响起,直接在她脑海中炸开!声音粘稠而压抑,如同腐烂的内脏在沸腾,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巨大绝望!是禁地里那口熬煮着尸油和亡魂的“锅”!
仿佛是对这声音的回应,她手中那半截冰冷的蛇形铜匙柄,竟然剧烈地……灼烫起来!一种不属于火焰、而像是千万点烧红的细针同时刺入皮肉的、混合着怨毒诅咒的恐怖灼烫!掌心瞬间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
程滋闷哼一声,几乎要将这烫手的鬼物脱手甩出!但那铜匙像是活物一样死死“咬”住了她掌心的皮肉!就在她强行忍住剧痛、试图用巧劲将其掰开之时,那冰寒灼烫的铜匙内部,猛然传来一阵更尖锐诡异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一幅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强行打入她的脑海深处:
——竹栅栏!禁地中央那狰狞的竹栅栏!
——绿!刺眼的、沸腾般的惨绿色火光!火焰深处,无数模糊扭曲的人脸如同蜡般溶解,发出无声的嘶嚎!
——一个巨大的、布满诡异符咒的青铜鼎(正是梅章公丢失的那个古鼎!)悬浮在绿火上方!鼎身符咒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鼎内沸腾翻滚的墨蓝色粘稠油脂!油脂下方,无数的白骨在沉浮!
——最关键的是,在那墨蓝色沸腾尸油翻滚的中心,赫然有一张苍白的、程滋万分熟悉的——父亲程老爷毫无生气的脸!双目紧闭,表情凝固在死前的某种巨大痛苦和惊愕之上,正随着沸腾的油脂上下翻滚、起落!一股冲天的怨毒阴寒之气几乎要把她的灵魂冻结!
“轰!!!”
脑海中的景象和那直达灵魂的哀鸣几乎同时到达顶点!伴随着现实中掌心那冰火两重天的剧痛!
就在这意识混乱、感官即将失控的千钧一发之际!
“嗒…嗒…嗒…”
门外走廊传来清晰、稳定、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沉重脚步!
是布鞋底缓慢碾过老旧地板的沉闷声响!伴随着手杖点地、有节奏的轻叩!一下,又一下!是梅章公!
他回来了!朝着小厨房的方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