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鹦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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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滋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入冰窟!她硬生生刹住脚步,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管家梅章公,如同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身后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长衫,短发一丝不苟,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的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齐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程滋,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灵魂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和……袖中残留的怨发结的阴冷气息!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看到了多少?他听到了洗手间里的动静吗?

浓烈的异香混合着梅章公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如同陈旧棺木般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程滋窒息。

“梅……梅管家。”程滋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冷静,“您……有事?”

梅章公的目光缓缓扫过程滋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她因为奔跑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他没有回答程滋的问题,只是用那毫无波澜的平板语调,缓缓说道:

“夜深了,宅子里不太平。太太吩咐过,过了十二点,不要随意走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意味,“程滋小姐,请回房休息。”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锥子,钉在程滋身上,带着无声的警告和……一丝探究。

梅章公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钉在程滋身上,空气凝固得像棺材里的琥珀。程滋的心脏在嗓子眼疯狂蹦迪,袖子里那卷“怨发结”像揣了条冬眠被惊醒的毒蛇,散发出的寒意刺得她骨头缝都发疼。朱砂盒在腰间烫得快能煎蛋了,她才勉强没让自己腿一软跪下去。

“是,是,”程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疲惫”微笑,仿佛刚才夺命狂奔的不是她,声音努力挤出点被惊醒后的沙哑,“外面回来有些乏,脑子都不清醒了,忘了时间,这就回房,这就回……”她一边嘀咕着“瞧我这记性”,一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以退着走的姿势,挪向楼梯台阶。

梅章公没动,就站在那里,像一尊精心雕琢的深灰色石像,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藏在袖子里正和怨发结进行激烈“拔河”的手腕。

程滋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后背凉飕飕的,总觉得梅章公那沉默的注视能在她衣服上烧出两个洞。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二楼,直到拐过转角,那黏腻阴冷的视线终于被切断,她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逃命要紧!她跌跌撞撞冲向自己位于走廊东端的房间,手摸上门把手冰凉的瞬间,旁边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程滋的魂儿差点又被吓飞一半。

“滋姐姐?”一个压得极低、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是二姨太的女儿,程淑。她脸色也不怎么好,没什么血色的脸在昏暗中显得特别苍白,怀里还抱着个东西——是只蔫头耷脑、羽毛都失去了光泽的绿毛鹦鹉。

“阿淑?还没睡?”程滋强迫自己镇定,声音也压得很低。

程淑飞快地摇摇头,眼神里带着与她文弱外表不符的惊惧和焦急。她抱着鹦鹉往前凑了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字字清晰:“滋姐姐,别……别碰三楼的东西!尤其……千万别开东边最里面的那扇门!”

三楼?程滋心头猛跳。这座宅子的第三层,几乎从未听朱秀秀提起过,她们这些被“请”回来的人,活动范围也只限于一楼和二楼的固定区域。三楼被提到过是彻底的禁区,严禁踏足。

“为什么?”程滋的心跳得又快又沉,压低声音追问,“三楼有什么?阿淑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不是我看到的!”程淑猛地摇头,把怀里的鹦鹉往程滋面前送了送,那鹦鹉也蔫蔫地缩着脖子,“是它!是‘小八’看到的!它前几天偷偷飞上三楼……”她像是想起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身体止不住地抖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它……它回来就这样了!不吃不喝,还说……还说胡话!”

小八?那只以前能在百汇歌林学客人唱黄梅调,嘴皮子极其利索、没一刻消停的鹦鹉?程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只耷拉着脑袋、羽毛凌乱,眼神里甚至透出痴呆症状的可怜鸟。

“它说什么胡话了?”程滋感觉喉咙发干。

程淑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它……它反反复复地说……‘红绳子……好多红绳子……’‘油……黏糊糊的……好冷……’‘不许碰……头要掉的……’”

红绳子……黏糊糊的油……头要掉……

每一个词都像冰锥狠狠凿进程滋的脑海!瞬间和阿勒那句“他们害了我!把我困在这里”、还有那十七个需要假面头颅的亡魂影像重叠!她下意识地摸向了袖口里那卷冰冷的怨发结——红绳?难道也是类似的封禁邪物?黏糊糊的油是什么?尸油?棺椁里的镇尸油?头要掉……又跟那些无头鬼有什么关系?!

一股恶寒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它还说……还说那门里面……里面……”程淑的声音恐惧到扭曲,“里面像是封着一个……老爷的身子!”她最后一个词吐出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瘦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轰隆!

程滋只觉得脑袋里炸开一声惊雷!封着一个老爷的身子?!她父亲?!

那封信里不是说父亲病逝吗?大太太还为此悲伤憔悴需要喝药安神!可阿勒说她是父亲葬礼的司仪!被杀了!现在程淑的鹦鹉说三楼封着老爷的身子?!

病逝?封存的身体?尚未举行的葬礼?被杀的司仪鬼魂?程滋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无数条冰冷血腥的线缠绕,几乎要窒息!一个极其阴森、荒谬到极点却又似乎能解释所有诡异的念头,在她冰冷的躯壳深处疯狂滋生:难道……父亲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病逝?!朱秀秀伙同那个湘西邪术师梅章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让父亲真正“死”?

或者说,是要利用他的“身体”,完成某种可怕的……仪式?一个需要用司仪的魂魄为引,需要用特定亡魂“脸面”来填补,甚至可能需要他“封存完好”的身体为容器或坐标的……邪法?!后院反复点燃的绿火,是不是就在进行某种关键的准备?而现在,那碗诡异的汤药,莫非……

“滋姐姐,你千万要小心!”程淑带着哭腔的叮嘱拉回了程滋快要爆炸的思绪,她死死抓着程滋的胳膊,“梅管家……梅管家他不是人!他晚上……会去后院的……对着东南角那个冒绿光的地方……打坐!像个石头一样!”她说完,似乎耗尽了所有勇气,飞快地抱着鹦鹉缩回了房间,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留下一片死寂的走廊和心坠冰窟的程滋。

程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她几乎要呕吐出来。梅章公半夜去后院对着绿火打坐?这和她亲眼所见那反复燃起的幽绿火焰完美印证!那绝对是邪法修炼的关键!后院的火炼尸油?还是炼魂?或者是在汲取阴地乱葬岗的力量滋养那个被封存的身体?

袖中的怨发结因为这满楼的死气和即将到来的风暴而轻微地震颤,透骨的怨毒气息丝丝缕缕地往她皮肉里钻。程滋摸到腰间硬邦邦的朱砂盒,那里面的温热是她现在唯一的凭恃。她定了定神,猛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闪身进去,又死死反锁上。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发冷,牙齿都忍不住打颤。太深了,这程家的浑水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黑得多!父亲的身体被邪法封存,朱秀秀作为正妻很可能知情甚至主谋,梅章公是操盘的邪术师……那些死去的程家故人成了祭品……

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彻骨的寒冷袭来,程滋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床上,连衣服都顾不上脱,只胡乱拽过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被子里有这宅子无处不在的异香残留,让她恶心,但身体的冰冷比恶心更甚。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无数冰凉的呼吸喷在耳后。她紧紧攥着袖中的怨发结,另一只手死死按在腰间的朱砂盒上。

“冷静……程滋……冷静……”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厉害,“万俟在查……张伯的‘线’已经拿到手了……要等机会……等一个……”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机会。闯三楼?去后院?闯进去干什么?直面那被封存的父亲身体?还是撞破梅章公的邪法?现在冲出去,无异于送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意识开始模糊。极度的紧张和体力的透支像两把大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努力想保持清醒,想思考对策,但眼皮却重如千斤,身体在寒冷和朱砂带来的微温中,陷入了冰冷的、漂浮的假寐状态。

嗡——嗡——

一种低沉、连续、如同强力电泵工作般的震动,将她从浅薄的睡意中猛地拽了出来!

程滋瞬间惊醒,心脏像是被人狠攥了一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确切地说,是从客厅……被竹栅栏围起来的那块禁地方向传来的!声音非常沉闷,隔着楼板,但那种持续的、有节奏的低频震动,却清晰地穿透了黑暗和寂静,直接捶打在她的耳膜和心脏上!

她翻身坐起,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木门上。

嗡——嗡——

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感!仿佛不是机械在运转,而是某种沉重的、粘腻的物质,在巨大的压力下,通过管道被强行抽取、流动、挤压的声音!和程淑描述鹦鹉所说的“黏糊糊的油”的感觉,瞬间重叠!

程滋浑身冰冷。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场景:在那禁地的中央地下,也许就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了……黏稠的尸油或某种污浊的媒介!此刻,那禁地下面的东西被启动了!梅章公此刻就在下面!他在抽取什么?输送到哪里?后院的绿火方向?还是……三楼?!

一股冰冷的愤怒猛地压过了恐惧!她程滋不是砧板上的鱼!指尖下意识地掐紧,袖中怨发结那冰冷怨毒的气息仿佛与她的怒意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她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

机会不会自己送上门,得靠命去碰!

黑暗中,程滋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猛地拉开房门,没有走向楼梯,而是反方向——朝着走廊另一端,四姨太张文和她儿子程峰房间的方向,猫着腰,如同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