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雲是被活活疼醒的。
左小腿外侧仿佛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疼痛沿着神经直冲天灵盖。秦飞雲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舰长室熟悉的灰白色穹顶,应急灯管散发着恒定而冰冷的光;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呛人的硝烟和血腥,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钝痛,沉重地压在身上。
他挣扎着想坐起,左腿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疼得不禁闷哼一声,冷汗浸透贴身的内衬,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噩梦的残影还在脑中翻滚:巴克的狞笑,左轮手枪喷吐的火焰,小腿那撕裂般的剧痛,还有头顶破口处,归燕号那如同神罚般降临的巍峨轮廓……最后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还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他下意识地侧头,想透过舰长室那扇小小的圆形观察窗,确认那片熟悉的、能抚平一切焦灼的深邃星海是否还在。
然而,视野所及,并非预想中那包容万物的漆黑宇宙幕布。窗外,还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锈红色。
火星,依然是火星;巨大、荒凉、死寂的赤色大地铺满了整个视野。即使经过人工改造的大气层在日光照射下依旧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橙黄,地平线扭曲着,延伸向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几座风蚀严重的暗色山峦沉默地趴伏在赭红色的沙海之中,这里没有星舰穿梭的轨迹,没有人造天体的闪光,只有亘古不变的荒芜和寂静。
一种沉重的、近乎窒息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们还在火星的引力牢笼之中,还在那片刚刚浴血厮杀过的死亡之地徘徊。
任务……成功了吗?玛尔塔舰长呢?艾尔薇拉呢?赵海成、杨磊、李泉……还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德国船员们呢?
就在这时,舱门滑开的轻微嗡鸣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一个身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金发在舰长室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是艾尔薇拉,她身上那件E.O.D.T.技术员的蓝色制服沾染了深色的油污和干涸发暗的血迹,袖口甚至还被什么锐物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下面白皙的手腕。她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疲惫,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水润光泽,微微有些干裂。
但当她抬眸,目光与刚刚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正侧头望向窗外的秦飞雲撞个正着时,那双如莱茵河深秋晴空般的蓝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所有的疲惫仿佛被瞬间驱散,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巨大喜悦和如释重负在她眼底炸开,点亮了整个憔悴的面容。
那双蓝眼睛,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秦飞雲一时难以完全解读的情绪——是如释重负的巨大喜悦?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其他东西?它们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贵族小姐惯常的矜持与克制。
“秦!”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蕴含着无法掩饰的激动,甚至微微有些发颤,“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子弹没有伤到主要血管和神经,但肌肉和骨骼的损伤很严重,需要静养……”她快步走到床前,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手中的托盘因为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的水杯和医疗包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秦飞雲张了张嘴,想回应她眼中的关切,想说些什么安抚她显而易见的激动;然而,当他的目光真正对上那双盈满了纯粹喜悦和担忧的蓝眸时,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又滚烫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骤然加速跳动起来,一股莫名的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他几乎是狼狈地、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目光仓促地落回自己盖着薄毯的左腿轮廓上。
艾尔薇拉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瞬间气氛的异样,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双眼慌乱地闪烁了一下,像是受惊的鸟儿,迅速从秦飞雲脸上移开,转而投向了他身侧舷窗的方向,仿佛那里突然出现了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没事,我,我…还好。”他顿了顿,强行压下心头那点陌生的慌乱,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赤红,“我们……怎么还在……”秦飞雲的声音因为虚弱和震惊而显得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他猛地想撑起身体,左腿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重重跌回枕头里,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小心!”艾尔薇拉惊呼一声,身体本能地前倾,双手伸出一半又僵在半空,仿佛想扶住他,却又被无形的界限阻挡;她眼中写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看着秦飞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飞快地解释
“你昏迷了快十五个小时。我们带着那艘货船刚冲出诺克提斯不久,它的引擎就彻底罢工了。系统老化严重,反应堆输出功率断崖式下跌,连维生系统都时断时续。别说返程,连维持基本的轨道飞行都极其勉强。”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惊心动魄的逃亡时刻。
“玛尔塔舰长第一时间否决了联系火星当局求援的提议。她说……”艾尔薇拉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那些海贼能在诺克提斯建立如此规模的基地,甚至拥有部分军用级别的装备和改装舰,若说没有火星内部某些势力的默许甚至暗中支持绝无可能;现在求援,无异于自投罗网,把幸存者和我们所有人再次置于险境。”
一股寒意顺着秦飞雲的脊背爬升。玛尔塔的怀疑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现实。火星殖民地的政治生态本就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海贼与某些官方机构勾结牟利,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拖着这艘随时会炸的船在火星低空兜圈子?”秦飞雲的语气带着一丝焦躁和无力感,他作为代理船长,却在关键时刻昏迷不醒,将整个烂摊子丢给了伤痕累累的船员们和同样疲惫的玛尔塔,自责和挫败感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在你昏迷期间,大家争论了很久。”艾尔薇拉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水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倒了一杯水递到秦飞雲唇边。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超越身份的关切。秦飞雲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清凉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是赵海成班长提出的方案。”艾尔薇拉放下水杯,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对那个莽汉的意外,“他以前服役时,参与过一次跨行星联合演习,地点就在火星南极。他记得那里有一个非常古老的科考站——‘冰穹一号’(IceDomeAlpha)。”
“冰穹一号?”秦飞雲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对。那是人类22世纪中叶最早建立的一批火星永久性科考站之一,位于南极冰盖边缘。”艾尔薇拉解释道,“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从建立之初就并非由单一国家或火星自治政府运营,而是由当时的联合国直属管理,目的是进行纯粹的科学研究和行星环境监测。虽然现在联合国的影响力早已今非昔比,但这个科考站的管理权归属一直未变,理论上仍直接对地球方面的联合国太空署(UNSA)负责,独立于火星地方当局体系之外。赵班长认为,那里可能是火星上极少数不受地方势力过多染指的地方,而且设施虽然老旧,但基础维生和通讯系统应该还能运作。最重要的是,它位置极其偏远荒凉,远离任何主要航道或定居点,便于我们隐蔽休整,寻求与地球总部的直接联系。”
这个提议让秦飞雲精神一振,脑海中快速检索着模糊的记忆,这几乎是人类踏足火星最初的足迹之一,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灯塔。在人类大规模移居火星平原和改造中纬度地带后,这种深入极寒之地的前哨站,确实可能因为其战略价值不高而被各方势力遗忘,反而成了混乱局势下难得的净土。
赵海成这个看似粗豪的家伙,在关键时刻竟然能想起这种地方。
“大家讨论后,玛尔塔舰长也认为这是目前风险相对最低的选择。毕竟UNSA的招牌还在,科考站人员通常由多国科学家组成,它一直有常驻的、非军方的科研和后勤人员,维护着基本的运转,而且,”艾尔薇拉补充道,“那里有医疗室。虽然设备肯定比不上太空城或地球的大医院,但至少能对你的腿伤进行更妥善的处理,避免感染恶化。如果可以,找到修复货船或者将人员安全转移的机会。”
“所以……我们现在正往南极飞?”秦飞雲看向舷窗外,下方赤红的大地边缘,似乎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白色。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