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冰原的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冰刀,在“冰穹一号”巨大的半球形穹顶外疯狂切削、尖啸。厚重的复合材质穹顶微微震颤,将死寂的极寒牢牢隔绝在外。屋内,老站长沃纳·施密特博士啜了一口滚烫的合成咖啡,目光穿过高强度聚合玻璃,投向外面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蓝白世界。
零下120摄氏度的酷寒统治着这里,稀薄的大气几乎无法传递声音,只有永不停歇的下降风卷起细密的二氧化碳干雪,在地表形成旋转的白色幽灵。远处,深褐色的古老岩层顽强地刺破亿万年累积的冰盖,是这片白色荒漠中唯一的异色。
“又看你的‘老朋友’呢?”地质学家莉娜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打断了沃纳的凝视。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外面只有单调得令人绝望的冰雪风暴。
“说真的,沃纳,这鬼地方除了冰还是冰,你看不腻吗?”
沃纳收回目光,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花白的络腮胡上沾了点咖啡渍,他毫不在意用餐巾擦了擦,“看得越久,越觉得它像座巨大的坟墓,莉娜”他声音低沉,带着长期与世隔绝者特有的感觉,“安静,恒久,埋葬着无数秘密和…危机。”
餐厅里暖意融融,弥漫着合成食物的气味。十几个轮值的科学家和后勤人员分散坐着,低声交谈或阅读电子期刊;这里是人类在火星最孤绝的地方,远离所有殖民区和航道,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一次从地球轨道空间站派来的补给船,联合国太空署(UNSA)的徽章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象征着这里近乎被遗忘的独立性。
“危机?”莉娜嗤笑一声,叉起一块合成蛋白,“得了吧,沃纳,这里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过去五十年火星极地的气候变化稳定得令人沮丧。没有新发现,没有惊喜。联合国那边的回复永远是‘数据已归档,感谢冰穹团队的持续努力’。火星当局?他们巴不得彻底忘了这个‘赔钱货’。那海贼?抢我们这些破仪器和冷冻干粮?我们就像被锁进银行保险柜的过期罐头,安全得都快长毛了!”她的话引来附近几桌人赞同的低笑。
“安全是最大的假象,你们真以为联合国的招牌是金钟罩?火星自治政府那帮人,还有在背后操控他们的人,胃口越来越大。他们需要资源,需要空间,需要绝对的掌控权。我们这里,是唯一还插着UNSA旗子的‘法外之地’;当他们的手伸得足够长时,你觉得这块‘过期罐头’还能安然无恙地待在角落里?”
沃纳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众人,他放下咖啡杯,杯底在金属桌面上磕出轻响,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让餐厅里细碎的交谈声静了一瞬。
“我们记录的数据,冰盖深处的甲烷储量,远古冰芯里的气候模型,这些在太平年月是科学,在动荡时就是筹码,是怀璧其罪。火星当局表面上对我们不闻不问,但谁知道他们的卫星每天对着这里扫多少次?谁知道下一次补给船来的时候,舱门后面会不会站着穿另一种制服的人?”
一股压抑的沉默笼罩了小小的餐厅,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和服务器持续的低鸣。沃纳的话戳破了长久以来大家心照不宣的隐忧:冰穹一号,这座象征人类早期雄心但如今却被时光和官僚遗忘的孤岛,其脆弱性在他直白的话语下暴露无遗。
“站长,您的意思是…”负责生命维持系统的工程师马克试探着开口,打破了沉默,而沃纳正要回答他时
一阵凄厉而陌生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餐厅的宁静,那并非冰穹一号内部设备故障或环境泄露的常规警报,红蓝交错的警示灯在穹顶各个角落疯狂旋转闪烁,瞬间将所有人脸上残留的轻松或忧虑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惊愕和条件反射般的紧张。
“一级识别警报!未授权飞行器进入核心警戒区!重复,未授权飞行器进入核心警戒区!”
AI合成音冰冷地播报,带着金属的质感,在警报声中异常刺耳,沃纳的动作最快,他一把推开椅子,大步流星地穿过餐厅。此时主控室内巨大的弧形屏幕已经亮起,占据了整个前墙;屏幕中央,清晰地显示着两个高速移动的光点轨迹,正从西北方向的低空,以极快的速度切入冰穹一号预设的空中安全识别圈
“方位角γ-7,仰角-35度,距离100公里,高度维持500米,持续接近中!”值班的导航员声音紧绷,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操作,试图放大光学影像。但冰原上空常年被细密的干雪和稀薄云气笼罩,可见度极低。
“识别信号呢?”沃纳的声音异常沉稳,他一步跨到中央指挥台前,浑浊的老眼紧盯着屏幕上的光点。
“雷达反射特征……是军舰,绝对是军舰!但……但识别码……识别码是……”导航员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识别码是环地轨道防卫队——E.O.D.T.的!”
沃纳的眉毛拧的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虫子,E.O.D.T.的名声他还是知道的,但火星并非E.O.D.T.的常规巡逻区,更别说深入这鸟不拉屎的南极腹地,这艘船的出现本身就透着浓重的诡异和危险。
“对方请求紧急通讯接入”导航员急促地喊道,“信号强度很高,是地球国际标准呼叫代码!”
“接进来!”沃纳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无论来者是谁,意图为何,逃避或拒绝对话只会让情况更加失控。
主屏幕上雪花一闪,随即稳定下来。一张年轻、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庞出现在画面中央:他戴着E.O.D.T.制式的船长帽,帽檐的阴影下,是一双带着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他坐在舰长席上,背景是闪烁着光点的舰桥,几名同样面带倦容、军服上甚至能看到污迹和破损的船员正在他身旁紧张地操作着。
“冰穹一号科考站,这里是环地轨道防卫队E-07编队,护卫舰‘归燕号’代理船长,下士秦飞雲”
青年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我们遭遇突发状况,船上载有大量伤员,包括非战斗人员,情况危急。舰船系统超负荷运转,急需安全泊位进行紧急维修和人员救治。请求贵站人道主义援助,允许我方舰船降落”
主控室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沃纳身上。莉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沃纳抬手止住。老站长盯着屏幕上那两个越来越近的光点,又扫了一眼旁边副屏上刚刚解析出的舰船轮廓——一艘伤痕累累、舰侧舷喷绘着铁翼燕子徽记的F级护卫舰,正用牵引光束拖曳着一艘更加破旧、尾部引擎完全熄灭的中型货船。那护卫舰的侧舷装甲上,大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和撕裂痕迹在模糊的影像中依然清晰可辨。
“伤员?大量?”沃纳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如刀锋般审视着屏幕上的青年,秦飞雲的脸色苍白,额角似乎还有未擦净的污痕,制服领口下隐约可见包扎的绷带边缘。他身后的舰桥景象虽然忙碌,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紧绷和混乱。而那后方被拖曳的货船,其状态参数在主屏幕的一角疯狂跳动着,多项指标亮起刺目的红色,维生系统显然在崩溃边缘。
一个E.O.D.T.的护卫舰,带着一艘明显经历过战火蹂躏的民用货船,满载伤员,如同丧家之犬般闯入这被遗忘的南极冰原,这背后隐藏的风暴,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沃纳脊背发凉;是火星当局?盘踞在诺克提斯迷宫区的海贼?还是更深、更不可言说的势力冲突?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巨大的麻烦,足以将冰穹一号这脆弱的避风港彻底撕碎。
沃纳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秦船长,这里是联合国太空署直属‘冰穹一号’科考站,我是站长沃纳·施密特。收到你们的紧急呼救和降落请求。基于人道主义原则,冰穹一号无法对伤员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顿了一顿,目光穿透屏幕,紧紧锁住秦飞雲的双眼,“但是,请原谅我的直白。一艘E.O.D.T.现役护卫舰,拖着一艘来历不明、受损严重的货船,突然出现在远离任何常规航线的火星南极……这绝非寻常任务故障。我需要了解真实情况,秦船长,在你踏上冰穹一号之前,我需要知道,你们带来的除了伤员,还有什么?”
通讯画面里,秦飞雲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沃纳的问题直指核心,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他的视线似乎微微偏移了一瞬,扫过舰桥某个方向,随即又坚定地迎向沃纳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寂静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沃纳站长,”秦飞雲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们执行了一次……非标准流程的深空侦察任务,在诺克提斯区域遭遇了意外交火。货船及其船员是被卷入的无辜者,我们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了救援。我方舰船也在行动中受损,多名船员负伤。至于更详细的任务背景……”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坦荡而决绝,“出于安全条例和当前通讯环境限制,我无法在此刻详述。但我以军人的荣誉和归燕号全体船员的生命担保,我们绝非任何非法或敌对势力的前驱。我们所求的,只是一个能让伤员得到救治、让舰船获得喘息的安全港湾。一切责任,由我本人承担。”
没有否认,也没有全盘托出。一个“非标准流程的深空侦察任务”和“诺克提斯区域的意外交火”,足以印证沃纳最坏的猜想——火星那个无法无天的海贼巢穴;而“安全条例”和“通讯环境限制”,更是巧妙地堵死了沃纳继续深究的路径,同时也是一种变相的警告:这潭水很深,知道太多对他们来说并无益处。
沃纳暗自吃了一惊,这个年轻的下士,有着远超其军衔的沉稳和担当,也深谙如何在绝境中周旋。他抛出了“军人荣誉”和“全体船员生命”作为抵押,更将责任揽于己身,姿态放得足够低,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份量。
“明白了”沃纳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波澜,“人道援助是第一位的,我站原则上同意你们降落请求,降落程序将在五分钟后启动。”
通讯那头似乎传来一阵压抑的、混杂着巨大疲惫和一丝希望的喘息
“但是”沃纳的话锋陡然一转,眼神锐利如鹰,“降落许可有附加条件:第一,降落程序必须完全听从我站地面引导,任何偏离将导致许可立即撤销。第二,所有人员进入我站后,必须严格遵守我站规章制度,接受必要的隔离检查。收到请确认!”
主控室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莉娜紧张地绞着手指,工程师马克则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光点轨迹,生怕它们做出任何危险的机动。
“收到,沃纳站长”那个年轻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更深沉的凝重,“归燕号代理船长秦飞雲确认所有条件,我们将严格遵循引导。重复,严格遵循引导。感谢…你们的援手。”最后几个字,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通讯切断了,主屏幕恢复成雷达扫描图和外部监控画面。刺耳的警报声被沃纳手动关闭,但室内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沃纳揉了揉太阳穴,语速飞快:
“莉娜,通知后勤组立刻启动所有医疗单元预热,清空B区隔离舱,调取所有库存的急救药品、血浆代用品、外科耗材。准备接收大量伤员,重伤员优先!马克,检查所有气闸和应急隔离门状态,通知所有非必要人员回各自舱室待命。安保组...”
沃纳停顿了一下,他完全知道自己在下什么决定,“加强冰穹所有出入口及外围传感器监控等级,启动被动式全频段信号监听,任何来自火星方向的可疑信号或飞行器接近,立刻向我报告,记住,是最高警戒,但保持静默,不要主动扫描。”
“站长,他们是求救的伤员,还有平民…”莉娜忍不住开口。
“莉娜!”沃纳猛地打断她,浑浊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一艘隶属地球圈轨道防御部队的护卫舰,拖着几十个伤员,伤痕累累地跑到火星最偏僻的南极冰盖来‘紧急降落’?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海盗袭击’需要他们跨越半个星球,放着火星上那么多殖民地和军事基地不去,偏偏要来找我们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联合国科考站?!”
沃纳深吸一口气,他环视着主控室内一张张或恍然、或惊恐、或凝重的脸:“我们提供庇护,是出于人道和职责,但绝不能毫无防备。我们的首要责任,是保护这座科考站,保护站里的每一个人,保护我们多年积累的宝贵数据和研究成果。不能让冰穹一号,成为他们下一个战场。”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整个冰穹一号瞬间从慵懒的“世外桃源”模式,切换成高速运转的危机应对枢纽。这些驻扎在此的研究员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急促的脚步声、指令声、设备启动的嗡鸣声在各个通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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