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纳大步走向主气闸舱的观察廊桥,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南极的暴风雪依旧肆虐,能见度不足百米。但他知道,那艘带来未知风暴的船,正在穿过这片混沌,步步逼近。
他站在冰冷的观察窗前,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风雪如怒,他仿佛能看到那艘名为“归燕号”的护卫舰,正拖曳着沉重的负担,如同受伤的钢铁飞鸟,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无尽的冰晶,朝着冰穹之下这片微弱的灯火艰难地俯冲而来。它带来的,真的是急需的援助吗?还是一个将彻底打破冰封宁静的残酷开端?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低沉而有力,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撼动着冰穹坚固的框架。观察廊桥的强化玻璃甚至传来了细微的共振。
来了!
风雪幕布被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一道裂口,首先刺破混沌的,是两束炽白的探照灯光柱,直直地打在冰穹巨大的半球形穹顶外壁上,留下两个刺目的光斑。紧接着,一个带着明显战斗伤痕的舰艏轮廓,蛮横地撞破了风雪的帷幕,显露出来。
是归燕号,但现在它的形象与瑞德曼想象中那种光鲜整洁的制式战舰截然不同,暗灰色的舰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刮擦凹痕和高温灼烧留下的焦黑印记,舰体尾部,牵引光束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束缚着一艘体型更大、却更加凄惨的民用货船。两艘船,一前一后缓缓下降,阴影如同不祥的阴云,沉沉地笼罩在冰穹一号洁白的冰雪平台上。
而舰桥内,杨磊的双手死死抓住操纵杆,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油污不断淌下。他受伤的腿被简易支架固定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疼得嘴角抽搐。
“左舵三度!稳住!该死的风!”他嘶吼着,牵引光束连接着的货船如同一个沉重的累赘,在狂风中不受控制地摆动,每一次拉扯都让归燕号的姿态控制系统发出濒临崩溃的呻吟。
秦飞雲紧咬着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死死锁定在主屏幕上那个在暴风雪中越来越清晰的巨大半球形穹顶。那冰冷的白色建筑,此刻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杨磊…信你的技术…稳住它…”秦飞雲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痛的颤抖。
“交给我!”杨磊猛地将节流阀推过红线,他控制着归燕号强行对抗着狂暴的风力和货船的拖拽,维持着最后的平衡,向着冰穹下方那片被探照灯划出的、相对平稳的降落区域俯冲而去;在舰体与冰面接触的瞬间,剧烈的震动让舰桥内所有人瞬间失重,又被安全带狠狠拉回座椅。各种警报声达到了顶点。货船紧随其后,砸落在旁边的冰面上,激起漫天雪尘。
震动平息,刺耳的警报声渐渐减弱,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喘息和维生系统重新稳定运行的嗡鸣。舰桥内,所有人都如同刚从溺水中被捞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巨大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好样的...!”
秦飞雲松开抓着扶手的手,掌心一片湿滑,他尝试迈步,左腿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秦!”一直守在他身后的艾尔薇拉惊呼一声,眼疾手快地用肩膀顶住了他下沉的身体。她自己也因撞击而闷哼一声,脸色苍白,但双臂却异常坚定地支撑着他的重量。
“别动!你的腿…”
“我没事...”
秦飞雲靠在艾尔薇拉身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眩晕和剧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断:“赵班…瓦西里…组织人手…优先转移货船重伤员…进科考站!快!”
货船尾部巨大的货舱门也在液压声中缓缓开启。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血腥、排泄物、汗水和恐惧的污浊气味猛地冲了出来,出现在舱门后的景象,让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莉娜也瞬间捂住了嘴,倒抽一口冷气。
人,密密麻麻、相互搀扶、蜷缩在一起的人。他们大多穿着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污渍的德军制服,也有穿着E.O.D.T.制服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船员们相互搀扶着,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有的手臂用简易夹板固定吊在胸前,步伐踉跄,脸上写满了生理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极度疲惫。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从后面货船上转移下来的人,他们大多伤势很重;一个被同伴搀扶着的、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年轻德军士兵,看到灯光和穿着白色防寒服的工作人员,突然崩溃般地跪倒在地,用德语嘶哑地哭喊着:“得救了……我们得救了……”这哭声如同点燃了引信,瞬间引发了小范围的啜泣和情绪失控。
沃纳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方,他身后是冰穹一号匆忙集结起来的医疗和后勤人员。眼前的景象比他最坏的预想还要惨烈数倍。目光扫过那些痛苦的面孔、狰狞的伤口,最后定格在一步步向他挪来的、那个拄着撬棍、左腿几乎被鲜血染透的年轻船长身上。
秦飞雲依旧戴着那顶船长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无法完全遮掩住苍白脸上深深的疲惫和眉宇间强忍的痛苦。他没有依靠任何人,自己拄着一根临时充当拐杖的金属撬棍,一步一步,异常艰难地从倾斜的甲板上挪下来。
每走一步,他的左腿都明显地拖滞一下,那条腿的裤管被剪开,露出里面层层缠绕、却依旧被深红色血迹浸透的厚重绷带,绷带边缘甚至能看到肌肉因痛苦而不自觉的痉挛。汗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和下颌线不断滴落,在冰冷的金属甲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尽管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警惕地扫视着冰穹内部的环境和前来迎接的科考站人员。
紧接着,一个娇小却异常坚定的身影紧随他身后,一步不离,正是艾尔薇拉,她一手紧紧抱着一个塞满急救物品的医疗箱,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虚扶在秦飞雲身侧,随时准备在他失去平衡时提供支撑。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秦飞雲那条伤腿,里面交织着无法掩饰的焦虑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守护决心。
无需任何多余的解释,一切已不言而喻。
沃纳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同情,以及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的深深忧虑。他向前一步,沉稳的声音在嘈杂痛苦的背景音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欢迎来到冰穹一号,秦船长。我是沃纳·施密特。”他的目光与秦飞雲锐利而疲惫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微微颔首致意,随即转向身后严阵以待的医疗团队,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
“医疗组!立刻行动!按预定方案,重伤员优先送入外科处置室!中度伤员分流到二号医疗区!轻伤员和需要观察的,安排到临时安置区!动作快!”
早已准备好的医护人员如同得到指令的军队,迅速而有序地推着担架车、携带急救包涌入人群。专业而迅速的评估、分流、紧急处置瞬间展开。止血带被重新扎紧,新的绷带覆盖上渗血的伤口,镇痛剂被注入静脉,担架车轮在金属地板上滚动发出急促的声响;虽然设施老旧,但此刻冰穹一号高效的医疗系统开始全速运转,试图抚平这些闯入者身上残酷的创伤。
秦飞雲强撑着挺直腰背,试图抬起手臂敬礼,却被沃纳抬手制止了,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秦飞雲身上,看着他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语气不容置疑:“秦船长,你的腿需要立刻处理。我们的医疗条件有限,但处理枪伤感染还做得到。”他侧身让开通道,指向旁边一辆准备好的电动转运车。
秦飞雲还想说什么,也许是关于他的船,关于那些伤员,但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形一晃,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的冷汗。艾尔薇拉立刻用力扶住了他的手臂。
“先处理伤口!”艾尔薇拉的声音带着一丝强忍的哽咽和不容反驳的坚持,秦飞雲看了一眼身边女孩焦急而坚定的脸,又看了看周围正在被迅速转移救治的伤员,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坚持。在艾尔薇拉和一名医护人员的搀扶下,他坐上了转运车。
就在转运车即将启动时,沃纳上前一步,俯身靠近秦飞雲,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秦船长,你们的伤员会得到最好的照顾。但你的‘归燕号’……”他的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那艘伤痕累累却依旧散发着钢铁威势的护卫舰,“它太显眼了,E.O.D.T.的现役涂装和能量特征,在火星的深空监测网里就像黑夜里的灯塔。火星当局、轨道巡逻队,甚至……某些不希望你出现在这里的人,他们的眼睛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秦飞雲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沃纳的担忧,他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见此,沃纳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含义:
“冰穹一号有废弃的地下勘探通道入口,连接着废弃的早期冰层钻探设备存储库,入口足够隐蔽,内部空间也足够容纳你的船。工程组会协助你们,你的人必须将归燕号开进去,彻底隐藏起来,清扫掉所有降落痕迹,不能让它暴露在任何可能从轨道上扫描的目光之下”
“我明白,归燕号立刻转移,感谢您的安排,沃纳站长!”
秦飞雲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冰穹提供的不是简单的庇护所,而是一个需要用尽一切代价去守护的秘密堡垒。藏起归燕号,就是藏起他们最后的底牌和希望。沃纳看着秦飞雲眼中那份沉重的理解和毫不犹豫的服从,缓缓点了点头。浑浊的眼底深处,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和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冰穹欢迎需要庇护的生命。但记住,冰层之下,才能避开风暴之眼。动作要快,秦船长,真正的风暴……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喘息。”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冰穹厚重的墙壁,投向了火星北方那片权力与阴谋交织的赤色荒原。
转运车载着秦飞雲,在艾尔薇拉的陪同下,朝着医疗区的方向驶去,漫天风雪中,归燕号那伤痕累累的钢铁之躯在探照灯下沉默矗立。赵海成已经带着瓦西里等还能行动的船员在李泉的指挥下,正围着舰体忙碌。他们显然已经收到了转移的命令,正在做着最后的起飞准备。赵海成抬头,隔着风雪和探照灯的光柱,与车上的秦飞雲目光短暂交汇。那络腮胡大汉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无需言语的承诺
沃纳站在原地,看着维修坞里忙碌的景象:伤员被抬走,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工程机器人已经在重型工程车的配合下,开始围绕归燕号进行作业准备,巨大的维修吊臂缓缓移动,发出低沉的金属摩擦声。
马克跑了过来,脸色依旧带着紧张和不安:“站长,引导和干扰都做好了。外面……现在除了风雪,什么都探测不到。深层冰隧的入口已经解锁。”
“嗯。”沃纳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艘正缓缓没入黑暗隧道的护卫舰舰艉上。
“站长……”马克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值得吗?为了他们……冒这么大的险?我们可能都会……”
沃纳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那条如同巨兽咽喉般的隧道入口,归燕号最后一抹舰艉的红光也彻底被黑暗吞噬,机库顶部的探照灯光柱下,只有纷飞的冰晶无声旋落;暴风雪在厚重的闸门外,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着,仿佛要将整个冰原撕裂。
“风暴已经来了,马克。”沃纳缓缓说着,开始揉着他那发痛的太阳穴,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幽深的隧道,目光投向忙碌的医疗救援区,投向那些在绝望中重获一丝希望的伤者。
“现在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是选择如何在这风暴中活下去的问题。”他迈开步子,向伤员集中的地方走去,防寒靴踩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回响。“通知所有人,提高内部警戒级别至‘静默’。封锁仓库及通往深层冰隧的所有通道。没有我的直接指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马克看着站长的背影融入那片混乱而充满生机的救援场景中,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条吞噬了军舰、死寂幽深的隧道入口。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知道,冰穹一号那与世隔绝的宁静岁月,从今天起,彻底结束了。
窗外,南极的暴风雪似乎更猛烈了,狂风卷起亿万冰晶,疯狂地抽打着冰穹坚固的外壳,发出永无止息的、如同末日号角般的尖啸。
冰穹之下,短暂的宁静已然结束。风暴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