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七日之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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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

秦飞雲的意识如同沉在极地冰盖下的暗流,缓慢地、挣扎着向上浮升。最先回归的是触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身体内部某个核心被冻结了。然后是听觉,一种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如同某种冰冷的节拍器,敲打着他混沌的神经。最后才是沉重的眼皮,仿佛粘着冰碴,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了片刻,逐渐聚焦。头顶是低矮的弧顶天花板,材质不是归燕号舰桥那种熟悉的复合装甲板,而是一种带着细微网格纹理的灰白色聚合材料。光线柔和均匀地洒下来,来自嵌在顶部的长条形灯带;这里没有舷窗,没有星空,只有一片封闭且毫无生气的白。

这是哪?

秦飞雲试图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归燕号拖着残破的货船冲向冰原和沃纳站长审视的目光,还有艾尔薇拉搀扶他走进舰桥时那滚烫的视线……然后呢?他只记得自己强撑着下达了降落指令,坐在转运车上望着归燕号消失在地表,之后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秦飞雲猛地想坐起来,身体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重重跌回冰冷的床铺。他急促地喘息着,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小的舱室,四壁是光滑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复合材料。唯一的门紧闭着,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观察窗。除了他躺着的这张床和一个闪烁着基础生命体征数据的床头终端,再无他物。

隔离病房。

这个词如同冰锥刺入脑海,是冰穹一号的隔离病房?还是……又落入了敌手?诺克提斯矿坑的拷问室?巴克那张狞笑的脸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一种熟悉的、被囚禁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窗外的通道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不像有守卫的样子。但越是这样,越让他心头发沉。他下意识去摸胸前内袋的位置——空的!心脏几乎停跳!那枚黑色的芯片!

就在恐慌即将淹没理智的刹那,舱门滑开的轻微嗡鸣声响起,一个穿着白色制服、戴着医用口罩和护目镜的人走了进来。看身形和露出的花白鬓角,是位中年男性。他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看到秦飞雲睁着眼,似乎有些意外。

“秦先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语气平和。

秦飞雲紧绷着身体,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没有回答。他需要确认对方是否有敌意,但医生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眼神,走到床边,看了看终端上的数据:“生命体征基本稳定,左小腿胫腓骨外侧的贯穿伤处理得很及时,没有伤及主要神经和血管,但肌肉组织损伤严重,需要绝对静养至少两周才能尝试下地。感染风险依然存在,我们会密切监测。”他顿了顿,补充道,“哦,我是冰穹一号的驻站医生,姓陈。”

“陈医生,”秦飞雲的声音嘶哑干涩,“我的队友呢?还有……和我一起被送来的人?”

“请放心,他们都没事。”陈医生放下数据板,声调永远都是那么波澜不惊:

“按照UNSA的规定和冰穹一号的防疫隔离流程,所有从外部进入、尤其是像你们这样经历过激烈战斗和不明环境暴露的人员,都需要进行至少72小时的单独医学观察和基础检疫。你的几位伤势较重的队友,比如那位腿部同样受伤的导航员先生,还有几位骨折的幸存者,也在各自的隔离病房。其他身体无恙、已通过初步检疫的船员和幸存者,按照规定,可以在我们划定的公共活动区自由活动了,当然,活动范围有限,仅限于生活区和指定的休息区。你的那位金发朋友,艾尔薇拉小姐,还有那位络腮胡的队长他们,都很安全,也很关心你,只是暂时还不能来看你。”

秦飞雲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隔离流程,这解释得通,毕竟冰穹一号位置特殊,谨慎是必要的。

看来又是自己多虑了,他胸腔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才终于“嗡”地一声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夹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瞬间涌遍全身。他重重地靠回枕头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一口气。

不是敌手,是冰穹一号。他们真的闯出来了。

“谢谢。”他低声道,随即又想起,“我的随身物品……”

“包括你的制服和个人终端,都经过了标准的消毒处理,存放在隔离物品柜里,等你结束观察期会交还给你。”陈医生指了指墙角一个嵌在墙壁里的金属柜,秦飞雲默默点头,心中稍安;看来芯片应该还在制服内袋里。

陈医生操作着数据板,调出另一份报告,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但是秦先生,在给你做全身检查时,我们注意到你的脑电波波形……有些异常。”

“异常?”

“是的。呈现出一种持续性的、高频率低波幅的‘过度觉醒’模式,即使在深度睡眠期也未能完全放松,同时伴随偶发的、短暂的不规则尖波。这通常与长期处于高强度精神压力、睡眠剥夺、创伤后应激状态有关。”

陈医生推了推护目镜,收回数据板,看着秦飞雲:“通俗点说,你的大脑负荷过载了,秦先生。你的大脑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没有得到真正的休息,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对身体的恢复和精神状态都非常不利,虽然目前没有发现器质性病变,但持续下去可能会引发严重的焦虑、失眠、认知障碍,甚至更复杂的神经官能症状。”

他调出数据板上的波形图给秦飞雲看,屏幕上复杂的线条秦飞雲看不太懂,但那持续高耸的基线确实透着一股紧绷感让人感到不适。

“我们建议你配合服用一些调节神经,帮助深度睡眠和稳定情绪的药物,辅助放松。同时,心理疏导也很重要。你的压力源可能来自之前的战斗创伤,也可能来自当前的任务压力,你需要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

秦飞雲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代表自己大脑状态的曲线。压力?从接手“广寒宫号”这艘破船开始,到整合一群刺头船员,再到翻修完成的归燕号首战告捷,接着是卡尔那个幽灵般的记者,艾尔薇拉的突然出现,诺克提斯矿坑的生死时速……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把神经绷到了极限?尤其是现在,身负着可能引发世界大战的秘密,带着几十条从地狱抢回来的命,困在这远离地球的冰封孤岛。

那些生死一线的瞬间,那些压在肩头的责任,如同无形的巨石,早已堆砌成山。他只是习惯了扛着它们前行,从未想过这具身体,这颗大脑,是否早已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明白了,医生。”秦飞雲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谢谢你的诊断和建议。药物……我会考虑。”他没有立刻答应,药物的副作用和可能带来的思维迟滞是他需要考虑的,在这种地方,保持警觉可能比安稳睡眠更重要。药物或许能麻痹神经,却麻痹不了眼前的困境和责任。

医生似乎也明白多说无益,点了点头没有勉强,又嘱咐了几句伤口护理的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去,舱室再次陷入冰冷的寂静。只有生命体征仪单调的“滴答”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时间在冰冷的白墙和腿部的钝痛中缓慢流逝,秦飞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状。冰穹一号,这个联合国名义下的孤岛,暂时提供了庇护,但绝非久留之地。沃纳站长那双锐利而充满疑虑的眼睛,说明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之前那套“意外交火”的说辞。这里与世隔绝,却又像处于无形的监视之下;他默默地计算着时间,从地球出发到火星,归燕号拖着那艘破旧货船冲出诺克提斯矿洞,到降落在冰穹一号,再到他昏迷又醒来,时间已经无情地滑走了将近六天。

E.O.D.T.的铁律如同冰冷的铡刀悬在头顶:单船在外执行任务,无论执行何种任务,最迟每七天必须与总部进行一次位置确认及状态汇报。这是纪律,是维系舰队管理和防止叛离的底线。一旦逾期未联络,舰船及所有乘员将被自动标记为“异常状态”,严重者甚至会被判定为“疑似叛敌”,一旦进入那个程序,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归燕号会被列入通缉名单,整个E-07编队的忠诚将被打上问号,甚至可能牵连太空城方面。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十六个小时。

如何联络总部?公开使用冰穹一号的通讯频道?风险太大,火星当局的卫星可能时刻监视着这里,信号一旦发出,位置必然暴露。他们带着腓特烈大帝号的幸存者,还有玛尔塔舰长,这本身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而现在,他躺在这个南极冰盖下的铁盒子里,腿伤让他寸步难行;归燕号需要彻底检修,那艘货船更是累赘。六十多名幸存者,包括玛尔塔舰长,他们的身份、经历,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安全转移或向总部解释清楚。

就在他思绪纷乱如麻,几乎要被焦虑吞噬时,舱门再次无声滑开。这一次走进来的,是沃纳·施密特博士本人。

老站长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花白的络腮胡修剪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只是背着手,步伐沉稳地走到病床边,那双满是沧桑、如同火星古老岩层般深邃的眼睛,平静地落在秦飞雲身上:

“秦下士,你的气色比刚送来时好多了。看来我们站的医疗条件虽然简陋,但处理这种贯穿枪伤还算得力。”

“感谢贵站的收留和救治,沃纳站长。”

“不必客气。职责所在,也是人道本分。说实话,年轻人,你……和你的船员们,让我很意外,也很……钦佩。”

沃纳摆了摆手,目光扫过秦飞雲固定在支架上的伤腿,又落回他苍白的脸上。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秦飞雲抬起眼,迎上沃纳的目光,没有接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一艘小小的F级护卫舰,拖着半截快散架的民用船,从诺克提斯迷宫那种地方杀出来,带着几十号人,最后能一头扎进我这冰窟窿里……这份胆魄,这份近乎……疯狂的执着,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这种地方。”

沃纳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刻板笑容的雏形,他的话语里没有嘲讽,反而透着一股近乎悲悯的理解:

“火星不是地球的后花园,这里是边疆,是法外之地。你们惹上的麻烦,恐怕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探针,试图穿透秦飞雲表面的平静。“我不过问你们的任务细节,也无意刺探任何机密。冰穹一号的立场是中立与科学,这是我们还能存在的唯一理由。但是,秦下士,你们带来的‘东西’,真的仅仅是那些伤员吗?风暴已经刮到了我的门前,作为守门人,我至少需要知道,这风暴……源自何方?最终又会吹向何处?这关系到冰穹一号上下几十号人的生死存亡。”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影灯冰冷的光线打在两人身上投下沉默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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