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通讯断线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金中将维持着握紧通讯器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那扭曲的电子合成音带来的最后通牒还在他脑中回荡:
“……‘星尘之笼’系统核心反射节点熔毁率超过47%,能量过载引发的背景辐射异常已被火星轨道监测网记录。重新部署需至少四个月,且无法保证隐蔽性。金,你的‘小玩具’,代价高昂。”
合成音毫无情感地陈述着事实,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在金中将紧绷的神经上。对方甚至没有提及“归燕号”或“货船”,只用“那两个小小的猎物”代指,轻描淡写间却透着居高临下的质询。
“为了这两个小小的猎物,实验性系统超负荷运转,超过37%的反射节点永久性损毁,需要重新铺设。核心能源矩阵出现不稳定波动,至少需要三天的冷却和全面检修。金,你激活的不是‘笼子’,是灯塔。一个指向我们秘密研究方向的灯塔。”电子音顿了顿,那扭曲的声线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善后工作,比处理猎物本身更令人头痛。你需要解释,对火星当局的解释。‘星尘之笼’的存在,不能被提前曝光。”
办公室内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低沉如呜咽的嗡鸣,与他胸腔里压抑的怒火形成诡异的共鸣。他不需要解释,对方也不需要他的解释。这通通讯,本身就是一份冰冷的责任切割通知单。代价由他承担,风险由他化解。
笃,笃,笃。
厚重的合金门外,响起了规律而冰冷的敲击声。不是少校那带着一丝敬畏的急促脚步,也不是技术军官的汇报。这声音,如同丧钟在死寂中敲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感和压迫力。
“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扉。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门口站着的,不再是身着火星军服的下属,而是宪兵队。
那制服并非火星防卫军惯常的赤土色或深灰,而是一种肃杀到极致的骨白色,没有任何军衔标识,只有左胸一枚小小的、双剑交叉环绕火星的银色徽记——火星自治政府最高军事委员会直属宪兵调查处。清一色的纯白制服,如同裹尸布般刺目,肩章上徽记在办公室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为首的中年军官面容刻板,眼神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金中将身上。他向前一步,踏入办公室,身后的两名宪兵如同门神般分立门侧,封死了退路。
“金铉哲中将?”为首的宪兵军官声音公式化,目光却带着审视的穿透力。
“是我。”金中将背脊挺直,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如同一块冰冷的黑色玄武岩。窗外的赤色荒原在他身后投下沉郁的背景。
军官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带有全息加密印记的电子文件板,指尖在上面轻点,一道淡蓝色的光束投射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形成一份悬浮的正式命令函。文件顶部,火星自治政府军最高统帅部的徽章异常醒目。
“奉火星自治政府军最高统帅部第1147号令,”军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即日起,解除金铉哲中将于第七防卫区的一切指挥权。您被要求立刻前往总部‘静思’基地,就近期南极点异常能量爆发事件、未经授权调用轨道防御资源、以及与诺克提斯区域安全状况相关的渎职嫌疑,接受全面质询与调查。请配合。”
宪兵军官身后的两人向前一步,手并未离开警棍,但无形的压力已然形成合围之势。其中一人手中,一副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约束性电子镣铐若隐若现。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解释的余地。那张薄薄的、印着火星最高军事委员会猩红电子印章的逮捕令,被军官平举着,递到金中将面前。冰冷的电子纹路在纸面上流淌,无声地宣判着权力的崩塌。
金中将的目光掠过逮捕令,没有在那上面停留。他抬起眼,越过眼前刻板的军官,投向舷窗外那片永恒燃烧的赤色荒原。阿尔卡迪亚市巨大的穹顶如同嵌在荒漠上的浑浊水晶,内部的光污染在稀薄大气中晕染开一片病态的橙黄光晕。更远处,是吞噬一切的、深沉的黑暗。
火星,他的火星。他曾以为自己深谙这里每一寸土地下的暗流与规则,如今,却被这亲手点燃的火焰反噬。
“明白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职责所在,我配合调查。”
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混合着自嘲与冷酷的弧度。他沉默地、异常缓慢地脱下肩上那件代表着权力巅峰的深灰色将官常服,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肩章上冰冷的将星在灯光下最后一次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将常服仔细地搭在椅背上,然后,只穿着内里的黑色制服衬衫,迈步走向门口。
他没有看那名宪兵军官,也没有看那张逮捕令,脚步沉稳地踏出办公室的门槛。两名如铁塔般的宪兵立刻无声地跟上,将他夹在中间。骨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闭,隔绝了办公室内最后的光线,也暂时隔绝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
数亿公里之外,冰冷死寂的深空。
木星,这颗太阳系的巨兽,在归燕号主观察窗的视野中,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膨胀、逼近。它巨大无朋的轮廓占据了小半个视野,土黄色与白色条纹构成的狂暴云带如同凝固的怒涛,缓慢而磅礴地翻滚、搅动。
中央那颗巨大的、足以吞下数个地球的深红色“眼睛”——大红斑,更像是一个古老而邪恶的伤口,在无垠的虚空中冷冷地凝视着这两艘伤痕累累、正试图从它引力魔爪中借力逃生的渺小船只。
在连续经过寂静回廊和中途的两次“抛射”,引力弹射带来的狂暴加速度早已平息,飞船依靠惯性在木星庞大的引力井边缘滑行,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引擎维持在低功率运转状态,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为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次弹射积蓄力量。
秦飞雲靠在一堆用帆布覆盖的备用零件箱上,金属拐杖斜倚在腿边。左小腿的贯穿伤在止痛药效过去后,再一次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仿佛牵扯着伤处的神经。过度透支的体力和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线,此刻像被拉长到极限的钢丝,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闭着眼,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苍白得吓人。
船上紧急医疗包里有吗啡吗?有,但他一再坚持不用,现在距离回家只差一步之遥,在这个节点上,他必须保持自己脑袋清醒。
一个微凉的触感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秦飞雲猛地睁开眼。艾尔薇拉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块浸湿后拧干的医用敷料。她身上那件染着油污和干涸血迹的E.O.D.T.蓝色制服外套脱掉了,只穿着内衬的灰色工装,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脸色同样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但那双莱茵河深秋晴空般的蓝眼睛,却清晰地映着舷窗外木星昏黄的光。
“你发烧了”她的声音很轻,手指隔着湿敷料,小心地擦去他额角的冷汗,“陈医生留下的退热贴用完了,只能这样。”
冰凉的湿意带来短暂的舒适,秦飞雲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点。他没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睛,感受着那微凉的手指笨拙却异常轻柔的动作,拂过他的太阳穴。
“刚才……”艾尔薇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想找个话题驱散这沉重的疲惫,“刚才冲过那片……‘网’的时候,货船被切掉那么多,像被剥了壳的蜗牛,真丑。”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却掩饰不住声音里残留的颤抖。那幽蓝粒子束撕裂装甲的锐鸣和瞬间的失压感,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能活着,丑点算什么。”
秦飞雲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是个笑容。艾尔薇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轻轻地擦拭。隔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目光投向舷窗外那颗巨大的气态行星,声音飘忽起来,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而温暖的梦:
“小的时候,大概十岁?家里难得有一次长假,父亲带我和母亲去了木星轨道旅游。不是靠近它,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它。”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刻,“旅行船上有巨大的观景穹顶。木星在视野里,也像现在这么大,但那时候只觉得它好漂亮,像一颗巨大的、镶着金边的琥珀糖。妈妈抱着我,指着那些云带,说像奶油漩涡......爸爸则拿着天文手册,一本正经地给我讲大红斑其实是场刮了几百年的风暴……我其实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只顾着看那颗‘大糖球’,觉得它好甜,好想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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