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自己都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压抑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脆，像冰层下涌出的清泉。“后来，旅行船还绕着木卫二飞了一圈。欧罗巴，那颗冰封的月亮，白得耀眼……我那时候就想，这大糖球旁边，还滚着一颗裹满了糖霜的小汤圆……”
她的描述带着一种与此刻险境格格不入的、近乎天真的笨拙，却又奇异地勾勒出一种宁静的画面感。舱内几个原本紧张地盯着木星的德军幸存者，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再次看向舷窗外。那象征着死亡威胁的巨行星，似乎真的在某个瞬间，褪去了一丝狰狞，显露出一种宇宙造物的、纯粹而奇异的“笨拙”美感。
秦飞雲静静地听着,紧绷的弦，似乎真的松弛了一丝。积压在胸口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感，被这轻柔的叙述冲淡了些许。他依旧闭着眼，但紧蹙的眉头，在艾尔薇拉笨拙的擦拭和絮絮的低语中，竟真的缓缓舒展开来。
“听起来……很美好。我都想吃块糖了......”秦飞雲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沙哑的棱角，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和。他甚至微微侧了侧头，让自己的太阳穴更贴近她微凉的手指。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艾尔薇拉的眼睛。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平和，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看着他不再因剧痛而死死咬紧的牙关。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从诺克提斯矿坑的硝烟，到冰原下的生死时速，再到寂静回廊的亡命狂奔……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秦飞雲身上那层名为“船长”和“战士”的沉重盔甲，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那个同样会疲惫、会疼痛的、真实的年轻人。
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手指的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放得更缓，像在安抚一个终于肯放下戒备的困兽：“是啊……那时候觉得宇宙真大，真漂亮，到处是糖球和汤圆……哪像现在，到处都是……”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秦飞雲的嘴角，这一次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真正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放松的笑意。尽管闭着眼，艾尔薇拉却觉得，这一刻他脸上的神情，比舷窗外那颗巨大的行星更让她移不开眼。
“报告代理船长！”杨磊的声音突然在内部通讯频道里炸响，瞬间撕裂了这短暂的宁静，“木星重力圈边缘切入倒计时五分钟，归燕号引擎预热完毕，二号副推进器抢修后输出稳定在85%！”
所有的温情和疲惫瞬间被冰冷的现实驱散。秦飞雲猛地睁开眼，刚才那丝罕见的笑意消失无踪，锐利和凝重重新回到他的眼底，甚至比之前更甚。他一把抓过靠在旁边的金属拐杖，撑着身体艰难地站起接过递来的通讯器：
“知道了。”秦飞雲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对着通讯器下令，“全舰，最后一次引力弹射准备。重复，目标地球轨道，最后一次弹射；李泉，确保牵引光束最大功率输出，这是最后一次，绝不能断。赵班，货船内部所有人，固定好，准备迎接最大过载......杨磊，你现在解除单舵权限，双舵协同。你主控姿态平衡，绫子，你死咬住预定航线矢量！”
昏睡的人被同伴推醒，互相用能找到的固定带、绳索甚至彼此的身体紧紧绑缚在一起。货船中央核心舱内，赵海成像一尊门神般堵在通往破损区域的隔离门前，用身体抵住门框，对着通讯器咆哮：“都给老子抓稳了！掉出去喂了木星，老子可不负责收尸！”
杨磊和绫子一左一右坐在并排的主副驾驶席上，双手紧握操纵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巨大的观测窗和主屏幕上飞速跳动的引力参数。木星那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昏黄漩涡，此刻已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绝大部分，压迫感令人窒息。飞船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拉扯着，无可抗拒地滑向那气态巨兽的血盆大口。
“深度切入，保持航向！引擎推力……加力50%！”杨磊的声音紧绷，额角青筋暴起。归燕号尾部主引擎和抢修后的二号副推进器同时爆发出更为明亮的蓝色尾焰，试图对抗那越来越强的引力撕扯，船身开始发出持续的令人不安的低频震动。
“牵引光束……应力峰值！货船姿态有偏移！”
“赵班，稳住船！”秦飞雲厉声喝道，目光紧锁屏幕上代表两艘飞船的光点轨迹。货船那个光点，正微微偏离预设最节省能量的弹射切线轨迹，向着木星引力井更深处滑落。一旦偏离过多，被彻底捕获，等待他们的将是坠入木星深处，被亿万大气压碾成基本粒子的结局。
货船庞大的身躯剧烈震颤着，仅剩的几个尾部喷口的光芒变得极不稳定，但在赵海成亡命般的操控下，那个偏移的光点终于被强行掰回了一丝，艰难地咬住归燕号牵引光束引导的方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分一秒流逝。木星巨大的身影在舷窗中越来越大，旋转的云带仿佛触手可及，那巨大的压迫感让每个人都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飞船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货船内部不断传来金属扭曲变形和焊接点崩裂的刺耳声响。归燕号舰桥内，各种过载和应力警报灯疯狂闪烁，汇成一片刺目的红光海洋。
代表两船的红点，在深红色的引力陷阱边缘疯狂地颤抖挣扎着。那代表预定航线的金色细线，如同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偏离，一点点拉回。再次被引力拽偏，又被强行修正……
“接近……临界点！”绫子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亢奋，“稳住！稳住！杨磊！”
“老子……顶你个肺！”
杨磊整个人几乎扑在了操纵杆上，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受伤的右腿因为剧痛和用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鲜血透过绷带渗了出来，染红了简易支架。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就在这一刹那，星图上，那个代表两船的红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推，险之又险地擦着那条代表引力不可逃逸区的深红色边缘，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越过了那个理论计算中距离木星最近且引力撕扯最为狂暴的临界点。
归燕号舰体猛地一震，紧接着，一股截然相反的、同样狂暴到极致的巨大力量狠狠作用在船体上，不再是拉扯，而是猛烈的推动。
“引力弹射生效！脱离强干扰区！航向稳定！航向稳定！”绫子带着狂喜的尖叫在通讯频道中炸响，几乎破音。
视野中的木星，那昏黄的巨眼，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向后拽去，从铺满整个视野的庞然巨物，瞬间坍缩成一个急速缩小的昏黄光点；所有的压迫感、撕扯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灵魂都被甩出体外的极致失重和高速飞驰感。
两船内部，皆是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混杂着哭喊和嘶吼的巨大声浪。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狂喜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秦飞雲重重地靠回椅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和左腿的剧痛。汗水浸透了他的制服后背，冰冷的金属椅背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他看着战术屏幕上，代表归燕号和货船的两个光点，正沿着一条远离木星的、斜率陡峭的直线，以远超之前的速度，义无反顾地射向幽暗深空的深处。
在那条航线的尽头，是微小的、却代表着家园与终点的——淡蓝色光点。
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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