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归途惊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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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深空航行进入最后阶段。

距离摆脱火星追击、借助木星引力弹射并踏上归途,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在死亡线上挣扎过后的短暂平静显得尤为珍贵。

李泉带着轮机班和货船上还能动弹的幸存者,利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从货船残骸上拆下的高强度缆绳、归燕号库存的工程连接件在两艘船之间架起了一条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实体连接通道。不再是脆弱易断的能量牵引光束,而是数条粗如儿臂、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合金钢缆。

它们从货船相对完好的前部结构延伸出来,如同巨兽坚韧的肌腱,牢牢钩锁在归燕号尾部特意加固过的牵引点上。这些钢缆在高速航行中紧绷着,微微震颤,传递着后方货船庞大身躯带来的惯性拖曳感,发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金属嗡鸣。这条冰冷的金属纽带,不仅稳定了两舰的相对位置,更在钢缆上临时架设了简陋但实用的加压通道。人员终于能在两艘伤痕累累的船之间安全往来。

正是靠着这些“筋腱”,艾尔薇拉才能扶着秦飞雲,一步一挪,艰难地穿过临时架设在两舰之间的狭窄加压通道,最终踏上归燕号熟悉的金属甲板。

通道口厚重的气密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货船内部浑浊的空气和压抑的幸存者气息。归燕号船舱内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冰冷的金属、淡淡的臭氧、循环系统过滤后的洁净空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渗入舰体骨髓的机油与硝烟混合的气息。

秦飞雲几乎是立刻挣脱了艾尔薇拉的搀扶,他重重地将金属拐杖顿在甲板上,发出“铿”的一声脆响,腰背挺得笔直,仿佛要将所有虚弱都钉死在甲板之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拄着拐,一步一顿,异常艰难却又无比固执。

他拒绝了立刻去舰长室休息的提议,坚持先巡视了一圈。舰桥内,被粒子束熔毁的舰艏主炮区域用厚重的临时装甲板封死,焦黑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侧舷的近防炮塔只剩下一座还能转动,炮管也歪斜着;控制台上,不少屏幕碎裂,线路裸露。货船那边传来的报告同样不容乐观:维生系统勉强维持,引擎出力不稳,多处破口用应急材料临时封堵,在高速航行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

至于其中涉及的政治漩涡和滔天秘密,他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深想,那已经超出了他一个小小下士代理船长能掌控的范围。

同时,他的左腿伤势情况并不乐观。伤口边缘持续红肿,低烧反复,止痛药的效力越来越短。陈医生留下的药物有限,艾尔薇拉凭借着在军校学到的紧急医疗知识,成了他身边最坚定的“护理员”。

此刻,舰长室内光线柔和。秦飞雲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左腿平放在临时加高的软垫上,裤管卷到了膝盖上方。艾尔薇拉半跪在旁,小心翼翼地揭开层层叠叠、被渗出的组织液微微浸染的绷带。消毒水清冽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伤处特有的、带着一丝铁锈味的微腥。

“嘶……”当沾着冰凉药剂的棉签触碰到翻卷的皮肉边缘时,秦飞雲的肌肉本能地绷紧,牙关轻咬,倒吸了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别动。”艾尔薇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一手稳稳压住他下意识想要抽离的小腿,另一只手动作更快、更轻柔地清理着创面,“伤口边缘有轻微感染迹象,必须彻底清创。忍一下。”

她的金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随着她专注的动作轻轻晃动。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伤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仪器维护,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她熟练地涂抹上消炎凝胶,换上新的、吸水性更强的敷料,再用干净的绷带重新仔细缠绕、固定。

整个过程,秦飞雲几乎没怎么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舷窗外深邃的宇宙幕布,看着那代表着家园的蓝色光点一点点变大。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比腿上伤口更沉重的负担。

木星弹射的成功只是阶段性的胜利,终点线近在眼前,却伴随着更复杂的局面。

回到地球后,他要面对的不仅是王振坤大校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和关于“计划D”的严厉质询,更棘手的是玛尔塔舰长和那六十六名已被“官方死亡”的幸存者。他脑子里盘旋着唯一可行的折中方案:抵达后,第一时间亲自带着玛尔塔去见王振坤,将另一半芯片和盘托出,并申请由E.O.D.T.主导进行秘密庇护和引渡。这或许是唯一能在风暴中保全这些“幽灵”性命的途径,也是对他们拼死救援的最终交代。

至于其中涉及的政治漩涡和滔天秘密,他强迫自己暂时不去深想,那已经超出了他一个小小下士代理船长能掌控的范围。

艾尔薇拉能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的低气压,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王振坤冰冷的七日之限虽被他用“计划D”争取到了一周喘息,但时限就在眼前;六十六名腓特烈大帝号的幸存者,尤其是玛尔塔舰长和她手中那枚染血的芯片,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重磅炸弹,一旦处理不当,不仅他们无法安身,甚至可能将整个E-07编队拖入无底的政治漩涡。火星的追兵虽然暂时甩开,但谁知道归途是否就真的风平浪静?

他脑子里一定在反复推演着回到地球轨道后的每一步——如何向王振坤汇报,如何解释玛尔塔等人的存在,如何申请最高级别的秘密庇护和引渡程序,这其中的凶险和斡旋,丝毫不亚于在诺克提斯矿坑的枪林弹雨。他需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任何一点情绪波动都可能影响判断。

她也早已习惯了他这种陷入沉思时的沉默,她默默收拾好医疗废弃物,将新的止痛药片和水杯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控制台边缘,没有试图用言语打扰他。只是,她停留在舰长室的时间,比单纯换药所需的长了许多。有时是安静地整理一下散乱的数据板,有时是检查一下生命维持系统的读数,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角落的备用座椅上,目光偶尔掠过他沉静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然后也投向那片浩瀚的星海,仿佛在无声地分担那份无形的重压。

秦飞雲也习惯了她的到来,有时闭目养神,有时只是看着舷窗外,任由她忙碌。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

舰桥和船员休息区里,气氛则微妙地轻松了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家园的渴望,冲淡了连日的紧绷。杨磊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已经能拄着单拐在舰桥走动,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地抱怨着伙食和飞船的颠簸,但眉宇间的戾气消散了不少。他几次路过舰长室敞开的门,看到里面艾尔薇拉安静的身影和秦飞雲沉思的侧影,嘴角咧了咧,最终却什么调侃的话也没说,只是冲旁边同样看到的瓦西里和林澜挤了挤眼,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和观望。经历了诺克提斯的血战、冰穹的惊险降落、寂静回廊的亡命突围和木星边缘的生死弹射,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也深知秦飞雲背负着怎样的压力。此刻,看到船长那紧锁的眉头在艾尔薇拉换药时似乎能稍稍舒展片刻,看到那金发少女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船员们心中涌起的更多是欣慰和一种“理应如此”的默契。

杨磊这个平日里最爱插科打诨的家伙,这次竟奇迹般地管住了嘴,只是和其他人交换着眼神,抱着一种“看破不说破”、乐见其成的态度。船长为他们付出太多,流了太多血汗,现在,是该他稍微喘口气,享受一点微不足道的“特殊照顾”了。

当然,心疼归心疼,抱怨也少不了。这趟旅程下来,最“肉疼”的当属赵海成。

一声粗豪的、带着浓浓肉疼的哀嚎在货船轮机舱响起,通过通讯器,嗓门大得连归燕号这边都听得见。此刻他正捧着一块从归燕号舰艏拆下来的、焦黑扭曲的装甲残片,那上面依稀还能辨认出电磁炮基座的轮廓。他身上那套曾威风凛凛的突击装甲,此刻也是遍布凹痕、刮擦,关节处的液压管线裸露,闪烁着不稳定的电火花,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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