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千里,孔庙处。
一位身形虚幻的老者立于那座至圣先师的牌坊下,目光破开重重阻碍,直抵紫禁城,双手拢在袖中相互握紧,直至关节泛白,白发白须皆震颤。
老者嘴唇想张开,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却又闭拢,反复数次,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傻孩子,留给你就是让你用的嘛,先生一个死人,何必呢。”
老者爬满沟壑的脸庞随着一声声震彻天地的雷声、拳声和诵书声对撞而愈发紧张,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双眼通红,有泪水流转却不滴下。
老者身后有密密麻麻近百人,同样注视着北方那座惨烈的战场。
“干你老娘的贼老天!今日便是让子路抛却了这条性命再落得个魂飞魄散,也不能眼见大师兄深陷如此境地而无所为!”
一位身形高大而着正袍长冠的男子目眦尽裂,双拳因死死攥紧而颤抖,踏步就要下山后再登天而去。
男子之后,有人附和,有人摇头,有人仍然死死注视北方。
其实以在场诸位的状态,只有寥寥数位能将千里之外的九天之上看得真切,但已有数位转开了视线,不忍去看。
凡人登天,何其雄伟壮丽,但在那片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为世人所知更不会为世间记载的战场中,他们记忆中那道的身形已是衣衫破碎浑身浴血。
老者并未回头,只是伸出手去拉住了那位当年人间公认拳法第一的弟子,轻声道:“子路啊,先生才疏学浅,当年能救回子渊便已是拼却了数十年阳寿与气运才有所得,可是先生如今已是身死之身啊,你们若是有人再出了意外,叫先生如何去做才能救回你们,叫先生怎么办?”
哽咽之言,语毕之时,老者已是难成音线。
“先生。”
被老者拦下来的男子闻言更是难以遏制心绪,竟是当中哭出声来。
老者拍拍男子肩膀,就像做了无数次的动作,小声安慰道:“长这么大个子哭什么,回去吧。”
老者顺势坐在台阶上,弟子们会意,依此于老者面前坐下。
看着眼前的弟子们接连盘腿坐下,老者再不管眼中与脸上的泪水,拂了拂胡须,笑着指着北方电闪雷鸣处,“你们这些孩子啊,有些来得晚,平时这些个被叫师祖的比你们老些的孩子因为怕我这个当先生的伤心,也从不主动提及,今天我便与你们絮叨几句。”
停顿片刻,老者说道:“你们大师兄或说大师祖啊,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说到此处,老者神色再不遮掩,再不怕因提及而伤心,教出学问如此好的弟子,怎么不得意?做先生的拼命救回了弟子,怎能不得意!
北方天穹之上,雷霆嘶吼,铿锵拳声与朗朗书声更甚!
“子骞!”
老者招手。
“哎,先生。”
老者面前居中者,从袖中掏出美酒。
讲美事当饮美酒。
“可是他啊,总以为我是圣人,说我能活一百年一千年,但是凡人哪能真和那些个仙神一眼,哪能活得了那么久,后来啊,我死了以后,他就总认为是因为我为救他折了阳寿才才活了七十来年,你们说他傻不傻?啊?”
“我自认为我活着七十来年其实不少啦。”
“你们先生我啊,说句不夸大的话,在阳间地位着实是不低,受香火供奉更是取之不尽,可这小子,这小子。”老者言语之间,目光又开始朦胧起来,“这小子在阳间孤寡独活了两千多年,从来都是绕孔庙而行,刚开始那百年,他听见稚童读书声都恐慌地跑,左脚踩右脚!”
“为什么?他觉得愧疚啊!他觉得对不起我这个先生!”
“你们说他傻不傻?”
“那么好,他这个学生不来看先生,那我这个先生便去看学生,你们都不知道。”老者摆摆手,指着他面前的几位亲传弟子,又道:“那时正值阳间所经历的衣冠南渡,我以游魂姿态寻遍人间,你们猜我在哪寻到的他?”
座下众人面面相觑,此等秘事先生不曾讲过,他们自是不知。
“嘿嘿。”老者突然一笑,笑容却转瞬即逝,“北方战乱最甚之地,当时他背负书箱,众人皆南奔,独他向北!”
“独我那最最得意的开山大弟子一人向北!”
老者豪饮一口美酒。
北方那位弟子长发披散,一拳碎去千百雷霆,轰鸣声震彻天地。
座下众人目光中显露向往之意,君子应如此。
美酒穿肠落肚,老者却落了泪,眼神悲怆,“他有何作为?他无所作为!他任凭风雨或是刀剑落身,丝毫不反抗,是为求死而去!”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啊。”老者呢喃着,老泪纵横,仰头便将壶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眼前浮现出那个与今日同样雷电交加的雨夜,年轻的读书人身上鲜血淋漓仍为求死而北去,他身后跟随一路的年迈的先生急得跺脚,却不知是天理如此,还是只是因为年轻的读书人不愿回头,年迈的先生丝毫干涉不得其行径。
“他当然是死不得,为什么死不得不可说,不可说。”老者继续讲道:“我跟在他身后,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只有一次,我在他眼中看见了光彩,哈哈,那次他就和我这个当先生的现在一样,当真是酩酊大醉啊,忽而高歌,忽而狂啸,忽而涕泗横流,又忽而黯然神伤。”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你才选择大醉一场?”老者扭头看向北方,沉默良久,又自问自答道:“那是我这个先生第一次给你这个学生讲学的日子,亦是你正式成为我这个先生的学生的日子。你说你心里有愧,可先生拼命给你争取回来的,你如此糟蹋,便不愧疚了吗。”
老者心有所感,低头看去,此地山脚下不知何时来了位要上山的访客。
一个戴着黄色鸭舌帽的年轻人。
他视线洞穿阻隔,与老者对视,拍手鼓掌,笑道:“好故事。”
老者凝视山脚那人,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曾听大弟子身边的人说过,说他遇难当日,有一着明黄帽者于周边现身又消失。
千年间花开花落,花落花又开,沧海亦已为桑田,但老者却无由便断定千年前后两者为一人。
老者立时怒道:“是你!”
年轻人点头,“是我。”
老者猛然起身,大怒之下再不顾忌所谓束缚,于山顶处一拳砸下。
老者起身瞬间,身后便有高大法相随之显现,法相着长袍持书简,精神抖擞且顶天立地,却被无数自苍穹与大地之中伸出的粗大铁链牵扯禁锢了周身四肢,更有数不清的黄符封印七窍与百穴。
一拳如山岳倾倒般轰出,扯动铁链后又绷直,再而有数根粗重的铁链被这一次出拳直接崩碎,法相身躯之上半数窍穴外所封印黄符被生生震碎,此方天地间有数道铿锵巨响震颤众人心间。
拳出山顶,山腰处又有数道无形大阵层层显现,此一拳所途径之处,有巨大莲花凭空绽放,有数万道佛家字符于虚空显现后围绕法相旋转,此方天地间瞬间充斥了如洪钟般的佛音。
莲花、字符与佛音皆被此拳一一砸碎。
拳至年轻人眼前,年轻人神色如常,不躲不避。
因为有同样顶天立地的金黄法相与他身前显现,只是后者不受天地所束缚。
老者眼见此状,怒吼道:“耿穗!你敢!”
金黄法相皱眉,犹豫片刻仍是伸掌接拳,亦是怒吼着相劝道:“夫子!何至于此!此举实在不妥!”
年轻人低头看看脚下,丈量着后退一步后笑着冲山顶高喊道:“是啊夫子!我就在这里,你敢拼着魂飞魄散击杀我吗?!”
老者闻言,耳边雷霆轰鸣与拳声读书声掺杂,眼中充满血丝,“有何不敢!“
角力之下,金黄法相被击飞。
一拳将下山。
势不可挡。
金黄法相倒飞出去,眼看着那拳即将破开山脚下最后一道大阵,神色大为震惊,此人是何人,竟惹得夫子拼得魂飞魄散也要将他击杀于此,而且看他所为,似是知晓此地秘辛,此人到底是何人。
金黄法相顾不得细细考虑,纵使体内气机动荡,仍手掐法诀,高喊道:“此地结界!后退十里!”
语毕,山脚下,年轻人脚尖前方约一根发丝粗细处,有明黄色结界突兀显现,此结界竟与山顶那尊法相同高,自山脚下便通天贯地!
明黄色结界应声开始后退扩张,拳至之时,结界已是跃过了年轻人,向后方飞速扩张而去。
年轻人面露惊惧之色,同样飞速后退,但却始终慢于那道结界。
金黄法相站稳身形,盯着那一拳,在即将逾越十里范畴之时,咬咬牙又道:“再退百里!”
刚刚因结界扩张速度减慢而得以跃出的年轻人闻言,阴狠地盯着那道法相,又向后退去。
山顶之上的法相有些身形颤抖,身躯四周的铁链更是绷得笔直一线,老者面露艰难,却仍是执意要将这一拳追杀百里,年轻人身形随急速倒退亦开始显得有些虚浮。
“何人不敢魂飞魄散!”
老者身后子路一步迈出,紧绷的一拳终于得以轰出。
“何人不敢!”
老者身后近百弟子皆一拳轰出。
朗朗书声萦绕此方天地。
近百拳前方开路,所追杀途中草木山石皆辟易。
老者七窍渗血,怒吼道:“寻衅至我门前!我儒家何人无魂飞魄散之胆?死来!”
语毕,此一拳声势暴涨,速度更是无与伦比,转瞬便追杀而至。
饶是如此,此一拳却亦是即将跃出此方结界。
金黄法相目睹山顶老者浑身开始迸发血花,心里发狠,“夫子,这次你欠我大发了!”再掐法诀,高声道:“此地结界!再退一千里!”
语毕,金黄法相似是被抽空了金色光芒,身形几近消散却仍在苦苦维持,要观战此地。
年轻人身形十分虚浮,闻言怒吼道:“耿穗!我操你妈!”
语毕,拳至。
年轻人所站之地方圆百米皆化作齑粉。
紫禁城上空,云消雾散雨停。
儒生长发披散,白袍破碎,面容却是自露面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于月光照耀下俯视地上众人,而后安然落地,在重新将玉簪、君子冠和玉佩佩戴整齐后又离去。
后世江湖中有流言,1986年晚秋有一儒生于九天之上斩尽雷龙,此后数载紫禁城周边不闻一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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