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精准地点向那道裂痕深处。堂内光线不算明亮,但那一点暗红近墨的污渍,在刘玄的指引下,如同黑暗中凝固的血斑,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与邪气。
“魔血?”刘宽瞳孔骤然收缩,身为外门执事,常年巡查族内各处,对赤炼洞方向泄露的魔气特征并不陌生。那污渍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厌恶感,与赤炼洞魔气同源!他猛地起身,几步走到古琴前,俯身凝神细看,脸色越发凝重。
“魔血?”赵狰脸色也是一变,随即强辩道,“谁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弄上去的污物!这破琴本就古怪!”
“污物?”刘玄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赵狰,“赵莽口口声声说这是他丢的琴。那敢问赵莽,你这琴从何而来?何时得来?琴身这道裂口边缘的魔血,你又作何解释?莫非你早已接触过此等邪物?”
一连串反问,字字诛心。赵莽被问得张口结舌,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神慌乱地瞟向赵狰:“我…我…这琴是…是捡的!对,捡的!我哪知道上面有什么鬼东西!”
戒律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赵莽那声“捡的!”带着破音的嘶哑,在空旷的石堂里撞出尴尬的回响,更像是一记耳光抽在他自己脸上。
“捡的?”刘宽执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刺耳的质感。他不再看那琴上的魔血污痕,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赵莽那张因慌乱而扭曲的胖脸上。“何处捡得?何时捡得?赤炼洞方向流出的魔气污秽,家族三令五申,但凡沾染,须即刻上报!你捡到此等沾染魔血之物,隐匿不报,是何居心?莫非你赵家,与那洞中邪物有所勾连!”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论,沉重地砸下。
赵莽浑身肥肉一颤,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只是徒劳地看向他的大哥赵狰。赵狰右臂剧痛钻心,冷汗浸透后背衣衫,此刻更是如坠冰窟。刘宽扣下的这顶大帽子太重,重到足以压垮他兄弟二人在族中的立足之地!
“执事明鉴!”赵狰强忍剧痛,嘶声开口,试图挽回,“我兄弟二人对家族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琴…此琴来历,赵莽言语无状,必是受人蒙蔽!或有宵小故意遗落沾染魔血之物,嫁祸于他,意图离间我族!至于刘玄…他…”他怨毒的目光扫过刘玄,还想攀咬。
“够了!”刘宽断喝,声震屋瓦,打断了赵狰的狡辩。他脸上最后一丝耐性也消失殆尽。“赵莽隐匿魔染之物在先,强抢同门财物、构陷他人于后!赵狰,你身为兄长,管教无方,纵弟行凶,更兼身受魔气侵蚀之伤,疑点重重!来人!”
两侧如石雕般矗立的执事立刻踏前一步。
“将赵莽押入黑石牢,严加看管,待查明魔血来源再行发落!赵狰,”刘宽冰冷的目光转向他,“禁足于居所养伤,伤愈之前,不得踏出院门半步!我会亲自请内务堂的药师为你验伤,若体内真有魔气残留…哼!”
最后一声冷哼,如同冰锥刺入赵氏兄弟的心脏。两名执事面无表情地上前,毫不客气地将瘫软的赵莽拖走。赵狰被人搀扶着,脸色灰败,临走前投向刘玄和谭小枚的那一眼,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不甘,却终究不敢再发一言。
一场风波,在刘宽的雷霆手段下暂时平息。戒律堂沉重的石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
“刘玄,谭小枚,”刘宽看向二人,脸色稍缓,“此琴…邪异非常,沾染魔血,绝非凡物。你二人需如实告知,此琴究竟从何而来?”
刘玄早有准备,恭敬道:“回禀五叔,此琴乃弟子于家族黑市一角落的旧货摊上购得。摊主为一干瘦老者,言语含糊,只道是山间捡来的破烂。弟子见其古朴,价钱便宜,便买下习练音律。当时琴身虽有裂痕,却绝无此等污秽血渍!直至今日与赵莽冲突,琴身震动,此物才显现出来。弟子所言,句句属实。”他将黑市购琴的过程隐去关键细节,只道是寻常旧货,合情合理。
刘宽目光锐利地在刘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刘玄坦然相对,眼神清澈。最终,刘宽点头,目光又落回那古琴之上:“黑市…鱼龙混杂之地。此物既沾染赤炼魔血,其源头必与那凶地有关联。琴,暂且留于戒律堂封存,待药师验明魔血特性,再行处置。你二人也需谨记,魔气凶险,切莫再轻易触碰此等来历不明之物。去吧。”
“是,弟子告退。”刘玄与谭小枚躬身行礼,退出了压抑的戒律堂。
午后刺目的阳光洒落在地,驱散了身上的阴寒。谭小枚长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小胸脯:“吓死我了!表哥,刚才五叔的眼神好吓人!不过,那赵莽真是活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抢别人的东西!”
刘玄却无多少轻松之色,气海中因强行催动浪琴锻体诀引动琴音而带来的虚弱感仍在蔓延,背后被赵狰爪风扫过的地方也隐隐作痛。“此事恐怕还未了结。赵狰兄弟睚眦必报,此番吃了大亏,禁足只是暂时。还有那琴…”他微微蹙眉,那琴音中蕴含的奇异力量与气海中残魂的微弱悸动,以及琴身内显现的魔血,都透着重重迷雾。
“管他呢!反正琴被收走了,暂时不用烦心。”谭小枚倒是心宽,眼珠一转,凑近刘玄小声道:“表哥,你刚才用那破琴挡赵狰的时候,身上好像…有层很淡很淡的水波似的光晕?一闪就没了,是我眼花了吗?”
刘玄心中一凛,面子上却不动声色:“定是你眼花了。我哪有那本事,不过是情急之下胡乱的挥挡罢了。走吧,回去看看伤。”他岔开话题,当先朝自己那偏僻的小院走去。
谭小枚狐疑地歪了歪头,看着刘玄略显匆忙的背影,嘀咕道:“奇怪…明明感觉像水纹在波动嘛…”她摇摇头,快步跟上。
回到简陋的小院,谭小枚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小罐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快,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你背上!那赵狰的爪子跟铁钩似的!”
刘玄拗不过她,只得脱下外衣,露出精瘦却线条分明的后背。肩胛骨下方,三道紫红色的淤痕清晰可见,微微肿起,皮肉下隐有血丝。谭小枚看得小脸一皱,心疼地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药膏涂抹上去。
“嘶…”药膏触及伤处,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随即又化为清凉,刘玄忍不住吸了口气。
“忍着点!”谭小枚手下动作放得更轻,口中却抱怨,“叫你逞强!那赵狰通脉境六重,你才刚踏入通脉多久?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知道了。”刘玄无奈地应道,闭上眼,默默运转起浪琴锻体诀。丝丝缕缕微弱的灵气,随着他意念的引导,艰难地穿透背部受伤区域的壁垒,如同涓涓细流冲刷着淤塞的河道。每一次灵气的冲刷,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痛楚过后,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生机在伤处滋生,消融着淤血。他能清晰地内视到,受损的筋肉纤维,在灵力与药力的共同作用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重新弥合、强化。这便是浪琴锻体诀的奇异之处,引气入微,锻体如弦,于细微处见真章,每一次受伤后的恢复,都是一次对筋骨更深层次的锤炼。只是这过程,缓慢而煎熬。
天色渐暗,谭小枚已在小院的简易灶台上生起了火,瓦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米粥,混合着草药的清苦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她一边小心地看着火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族里听来的闲话:谁家子弟在月比上大放异彩,得了长老赏赐的丹药;哪个外门管事克扣了杂役的份例被告发;后山深潭里据说有人看到过银线金鳞的异种灵鱼…
刘玄盘膝坐在院中青石上,背上的疼痛在药膏与锻体诀的双重作用下已减轻许多。他听着表妹清脆的絮叨,感受着体内灵力缓慢而坚韧地流淌,修复着伤势,也一丝丝地壮大着气海。白天戒律堂的惊心动魄、赵狰怨毒的眼神、古琴的邪异、魔血的阴影…种种纷扰似乎暂时被隔绝在这小小的院落之外。
他心神沉入气海深处。那里,除了缓缓旋转、吸纳着灵力的微弱气旋,还有一片更加深邃、仿佛亘古长存的幽暗区域。这便是那沉睡残魂的所在。白日里,当古琴发出那声蕴含奇异律动的嗡鸣时,这片幽暗区域曾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如同沉睡巨兽被惊扰的呼吸。
此刻,气海归于平静。刘玄尝试着,将一缕极其精纯、由浪琴锻体诀淬炼出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引导向那片幽暗的边缘。没有回应。那片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探入的灵力无声无息地吞噬,没有激起半分涟漪。残魂在泥丸宫沉睡,或者说,在沉寂。
就在刘玄准备放弃,将心神退出气海之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气海,而是来自院外!
“铮——!”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他泥丸宫炸响!这声音并非真实,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清越,孤高,带着穿越万古岁月的沧桑与悲怆!
刘玄浑身剧震,睁开双眼!眼前熟悉的景象扭曲、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谭小枚煮粥的身影、跳跃的灶火、飘散的炊烟…一切都在飞速褪色、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瀚无垠、令人窒息的战场!
天穹是破碎的,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暗紫色魔火,巨大的星辰如同被啃噬过的骸骨,拖曳着长长的、污秽的尾焰,缓缓划过血与火染成的暗红的天幕。大地龟裂,深不见底的沟壑纵横交错,流淌着熔岩与污血混合的粘稠河流。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焦尸和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绝望气息。
就在这片末日焦土的中心,一道身影孑然独立。
那人身形修长挺拔,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残破衣袍,上面布满了刀剑撕裂的创口和干涸发黑的血迹。他背对着刘玄的视角,长发凌乱披散,沾染着血污与尘土。他手中,紧握着一张琴!
琴身布满天然石纹,古朴苍拙,琴头有一道寸许长的裂痕!正是白日里被刘铮收走的那张古琴!只是此刻,它不再灰扑扑毫不起眼。琴身流转着温润如玉、却又坚韧如星辰玄铁的光华,琴弦根根剔透,仿佛由凝固的月光与星辉铸就,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气!琴身周围,空间都在微微扭曲,形成一圈无形的音波,将试图侵蚀过来的污秽魔气隔绝在外。
而在那持琴身影的前方,是铺天盖地的魔影!它们的形态狰狞扭曲,有的如同腐烂的巨兽,有的则是纯粹由怨念和秽气凝聚的阴影,嘶吼,咆哮,汇成一片毁灭一切的污浊洪流,疯狂地冲击着持琴人布下的音律屏障!每一次冲击,都让那琴音凝成的光幕剧烈震荡,持琴人的身影也随之微微晃动。
就在这毁天灭地的背景音中,一个低沉、沙哑,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重量的声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最后的战歌,穿透了时空的阻隔,清晰地烙印在刘玄的灵魂深处:
“天地为弦…众生…为劫…”
画面在此定格。持琴人孤独的背影,面对无尽魔潮的决绝,手中那张光华万丈却又带着裂痕的古琴…以及那句仿佛道尽沧桑与宿命的悲怆遗言。
“表哥!表哥!你怎么了?!”谭小枚带着哭腔的惊呼声将刘玄拉回现实。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跌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如同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眼前是那个熟悉的小院,灶火跳跃,米粥的香气混合着药味弥漫。方才那毁天灭地的战场、那孤绝的背影、那悲怆的琴音…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我…没事…”刘玄声音干涩,扶着青石艰难地站起身。心脏仍在狂跳,识海中回荡着那句“天地为弦,众生为劫”的余音,震撼得灵魂都在颤抖。气海深处,那片沉寂的幽暗区域,此刻正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灼热的悸动!仿佛沉眠的火山,被刚才那跨越时空的琴音与画面惊醒了一丝本源!
“表哥?你刚才脸色好吓人,像见了鬼一样!”谭小枚心有余悸,连忙端来一碗温水。
刘玄接过水,冰凉的水滑入喉咙,才感觉魂魄稍稍归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的悸动。那画面,那声音,绝非虚幻!是呢丸宫残魂的记忆碎片?是那古琴跨越千年传递的印记?还是…某种预示?
“真的没事,许是白天耗神过度,有些恍惚。”刘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抚谭小枚,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戒律堂的方向。那张琴…那张看似破败、里面却藏着惊天的秘密!
“对了!”谭小枚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刚才收拾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那破琴的琴底…靠近雁足的地方,裂痕旁边的木头纹理…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刘玄精神一振,立刻追问。
“嗯!”谭小枚用力点头,努力回忆着,“像…像是被什么东西刻意磨过或者划出来的,不是天然的木纹!很浅很浅,弯弯曲曲的…有点像…嗯…有点像老乌龟背上的那种纹路!”
龟甲纹路?
刘玄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名词划过脑海——龟甲藏秘图!这名字,他曾在那本残破的浪琴锻体诀最后一页潦草的注释里,惊鸿一瞥般看到过!
难道那琴底的浅痕,并非天然,而是人为刻下的指引?指向那传说中的秘图?指向…赤炼洞窟更深处的秘密?或者…就是那引发千年血战的源头?
夜风穿过小院,带着初秋的凉意。灶膛里的火苗跳跃了一下,在刘玄幽深的瞳孔里映出两点跳动的微光。戒律堂封存的魔琴,泥丸宫悸动的残魂,千年战场孤绝的背影,还有琴底那神秘的龟甲纹路…无数线索如同乱麻,却又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赤炼洞窟,那凶险莫测之地,似乎已不再是为了“三阳雷火石”的悬赏。那里,或许埋藏着那句“天地为弦,众生为劫”悲歌的答案!
更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也掩盖了少年眼中越来越盛的决心与探究的光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