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到了吗?”林小叶的声音如同被风熏黑的纸,发涩,“这尸斑,它在告诉我什么……”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被同一种压抑所包裹。
这时,一阵比刚才更猛烈的阴风兜头刮来。幕布如折翼的鸟雀,抽搐着贴在骨架上。武田鬼诸身形陡然一僵,一只手无意识地覆住脸部,仿佛要阻止无形面具的渗入。他的骨节在颤栗,却依旧没有松开刀鞘。
下一刹那,幻觉陡生。
刀鞘之中,鬼面如潮。百鬼舞台浮现,梦魇一样的轮回接踵而至。血腥斑斓的幻象扑面而来:孤零零的寺庙、浓雾中无主的灵柩、刀下残躯叠嶂如山、少年颤栗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狞笑的脸。
他听到了母亲摇铃送葬的低吟,也嗅到父亲遗体上的冷漠铁锈气。
“枷鬼……你在惧怕什么?”
“连鬼都想自由,你却念念不忘枷锁。”
“你所背负,不全是罪,也是逃不掉的愿望。”
熟悉的声音在脑中流转,百鬼的舌头缠住他记忆的断片,剥下一块块自以为坚硬的伪装。他想挣扎,却发现双腿像灌铅一样沉重——自己正走在烟火漫天、不见归途的旧路,身后只有一道道匍匐的鬼影。
他原本执念的刀,此刻竟成了套在脖颈上的绞索。
“杀吧!枷鬼!”
“挣脱!或者被我们彻底吞没!”
骤然间,血饮妖刀自行出鞘,刀身泛起森冷的猩红流光。刀尖劈开幻象,武田鬼诸怒吼一声,强行拉回一丝神志。
他看到戏台之外,真正的同伴们正在逐步被鬼雾湮没。林小叶背向众鬼蹲伏,脸上映着鲜明的尸斑。特木而正强撑着念咒,苍狼瞳中映出阵阵阴煞。加叶兰气息微弱,每呼吸一次便是一次透支。
决口已到。
“自由是什么?”武田鬼诸低语一句,声音像碎瓷般哑涩。以往,他以为自由就是逃离、就是把一切不该背负的枷锁抛开。可数不清的刀下亡魂、不断重复的孤独与悔恨,最终只让自己成为另一种囚徒。身为浪人只能漂泊于人鬼之间,如同百鬼刀灵咬噬着主人的心志。
忽然,那些鬼影之中浮现出已故战友的身影。少年时的羁绊、师父临终的眼神、名为信念的微光一闪而逝。武田鬼诸几乎痛苦到昏厥,可在废墟般的意识深处,一束清醒的光毅然亮起。
“既然命数既定,何必执着于‘枷锁’?唯有用刀突破这无间死局——将自由赋予自身,也赎予百鬼。”
他挺直了腰背,抬臂斩下。这一刀不仅劈碎了鬼雾,也将他过往的恐惧与愧疚切割。他的身形宛如在腥黑幻海中卷起滔天巨浪。
“走!”武田鬼诸冲着战友们厉吼,声音带着人未有过的坚决。
面前的群鬼顿时一颤,纷纷溃散。百鬼刀嗡鸣回响,竟与戏台之下的诡命残卷、傩面裂纹形成某种谐振。鬼风被撕成无数道漆黑裂隙,林小叶猛然回身,直视那突然短暂露出的真实舞台。
特木而毫不迟疑地横挡在加叶兰前,张嘴低声念咒。萨满的苍蓝灵光化作明盾,抵御余波。加叶兰强撑着亮起摄魂铃,一缕缕灰白灵丝自铃口渗出,将脚下的较弱阴魄牵引束缚。
她声音哑淡,却极其清晰:“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考验。”
林小叶借境界变动时刻,悄然挪到舞台核心。断裂的傩面掉落在他面前,如某种祭品。林小叶的目光在白色毛绒面具与血色斑纹间流转,忽然意识到些微不同——血咒反噬加深,每次愈发明显,但尸斑排列竟与祖上的傩巫献祭画卷有九成重合。
他的心跳骤然失控。
“季火邪!”林小叶压低声音,唤来靠近的方士,“帮我看看这个尸斑排列,和我们在殿后见到的祭献名单是不是对得上?”
季火邪左臂蛇鳞隐约发光,脸色比以往更冷。他沉声应道,凑近用沧龙之气感应尸斑深浅。眨眼间,无形炽焰将尸斑周围的鬼气烧成褐色细纹。
季火邪眉心浮现一线阴影,语气罕见地带上颤意:“这不是巧合。很可能三百年前被献祭的……正是你的家族。”
林小叶明显僵了一下,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他茫然地盯着尸斑和傩面残块,将自己平生厌恶、惧怕鬼事的因由缓缓连贯到一条血线。
他想起了幼时在戏台簿册上见到的那些模糊人影;家族长辈谨言慎行;傩戏搬演那晚的腥风血雨;以及祭辇轿檐下,那个歪斜而下的死去亲人的眼神。
“所以……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我家族的因果未断?”林小叶涩声低问。
“这也是诡境的宿命网,其根源亦联于诡命之书。”加叶兰冷静地接口,眸中有微光闪烁。“你祖上在傩戏献祭,是为锁定某种阴阳平衡。而劫玉、血咒,则是永劫门外的两把钥匙。”
话音未落,台后的真幕在风暴中断然撕裂。
黑幕碎成无数片,像狰狞的血翼飞卷向上。原本压迫的空间陡然膨胀,万千阴魂皆现出模糊的面貌。所有面具一并坠地,彼此碰撞出沉闷声响。
幽暗下,林小叶看见了三百年前的傩巫演阵,自己家族的老者端坐正中,脸庞被黑红尸斑爬满,长袍下垂着泛黄的符线。
“特木而,那边的面具上,有我们族徽。”林小叶喊道。
特木而应声而动,动作有些迟缓。他蹲身挑起裂开的傩面,只见面具内壁居然嵌着一道蓝灰色符文,一个萨满部族的古印。两个人静默对视——祖辈的牵连不仅限于友谊,更有无法摆脱的共业。
季火邪察觉异变,左手紧缚沧龙,“原来这样,怪不得这里的阴气分外缠绵。傩巫的咒杀与献祭,与我方士门的业火契印实际同源,是阴阳命数的双重绑缚。”
“这就是宿命……”加叶兰咬牙,忽然扬铃一击。青铜镲铃刹那绽放白光,将阴魂潮中的主祭魂影定在傩台中央。魂影动弹不得,却依旧眼含怨毒。
而武田鬼诸踏步前迎,百鬼刀身骤然凝出一道深红弧刃。他神情清明,彻底挣脱百鬼噬心的纠缠。妖刀却因主心转变,刀锋不再狰狞。
他对着主祭魂影,低沉出声:“今日之血债,不为仇,只为以武断命——吾自解枷,百鬼当随。”
一刀斩下,魂影化作无数细小幽光,纷纷飘入破碎傩面与残骸中。
戏台之上终于落下莫名的平静。
林小叶低下头,目光定格在血斑与傩面交错处。他的尸斑悄然退去大半,只留一道最深的痕印,像时间的锁。
“……我们终将和家族、和自己和解,是吧?”林小叶自言自语,低低问了一句。
特木而却摇头,随后沉声道:“真正的和解,是敢于面对那血债之后,还要有勇气做下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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