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七拐八绕，驶入了城西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和滨江华府那种恨不得把「高级」两个字刻在门牌上的地方截然不同，这里的楼宇间距很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色，有些阳台外面还挂着生锈的空调外机，滴滴答答地漏着水。
空气里混杂着油烟味、老旧建筑特有的潮湿气，还有隐约传来的谁家炖肉的香气。
江未晞付了车费，司机大概觉得她一个年轻姑娘拖着箱子来这种地方有点奇怪，多看了她两眼，但也没说什么。
她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轮子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发出咯楞咯楞的响声，按照中介给的地址，找到了对应的单元楼。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感应灯大概是接触不良，需要跺几下脚才能亮起来，然后又很快熄灭。
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楼梯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她爬到三楼，摸出钥匙，有些费力地打开了302的房门。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不难闻，甚至有点安心。
房间不大，标准的一室一厅格局，但前任租客显然很爱干净，或者中介彻底打扫过。
老式的木地板擦得发亮，几乎能映出人影，墙壁也重新粉刷过，雪白一片。
最让她满意的是窗户，很大，正对着楼下一片小小的绿化带，几棵半死不活的树努力伸展着枝桠。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驱散了老房子的阴郁。
比起滨江华府的奢华冰冷，这里显得有些寒酸，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没有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没有智能家居，只有最基本的生活设施：一张简单的木板床，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衣柜，一张小小的书桌，厨房和卫生间也仅仅是够用。
但奇怪的是，站在这里，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却意外地松弛下来。
没有那种熟悉的、拒人千里的雪松冷香，让她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将行李箱靠墙放好，没有立刻去收拾。
走到窗边，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
楼下孩子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邻居用方言大声交谈的声音、远处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还有楼上不知谁家剁饺子馅的笃笃声，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充满了烟火气，嘈杂，却异常真实。
这才是大多数人生活的本来面目吧。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久违的、属于普通人的空气，尽数吸入肺腑。
然后，她走到那张小书桌前坐下。
椅子腿有点不平，晃悠了一下。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机和一支笔，又翻出一个封面干净的笔记本。
打开手机银行App，她登录了那个几乎不用的账户，开始仔细核对过去一年多，在那张属于王海川的信用卡副卡上的每一笔消费记录。
日用品，偶尔买的几件平价衣服，去超市的开销……
她很少用这张卡买贵重东西，但零零总总加起来，数字还是让她蹙了蹙眉。
六万七千三百二十一元。
她一笔一划，将这个数字清晰地写在笔记本的第一页。
一个月内还清。
这是她离开时对唐糖说的话，也是她对自己下的死命令。
她不想再与王海川有任何金钱上的牵扯，一分一厘都不行。
这是她彻底斩断过去，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可钱从哪里来？
她仅有的一点积蓄，在支付了这间公寓半年的租金和押金后，已经所剩无几，卡里大概只够支撑她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被随意放在床上的行李箱上。
她走过去，打开箱子。
几件常穿的衣服和日用品下面，压着一个扁平的画夹，还有一盒蒙着薄灰的彩色铅笔。
这些是她大学时期的宝贝，毕业后没多久就跟着王海川，然后这些东西便被束之高阁，扔在万洋公寓那个落灰的角落。
他不喜欢她摆弄这些，不止一次说过，画画是小孩子浪费时间的玩意儿，廉价又无用，远不如研究一下财报来得实在。
她曾经引以为傲、甚至获得过一些小奖项的天赋，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拿出画夹，指腹轻轻拂过略微磨损的封面。
打开画夹，里面是她以前的作品，大多是大学时期的风景写生和一些人物速写，还有几张天马行空的幻想插画。
笔触细腻，色彩明亮，画里的世界充满了她当时对生活的热情和生命力。
看着这些画，她空茫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也许……可以试试这个。
王海川看不起的东西，或许能成为她现在的救命稻草。
她重新坐回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前，打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她为数不多动用自己积蓄购买的「大件」。
熟练地连接上手机热点，开始搜索网络绘画平台和设计相关的论坛。
屏幕上立刻跳出各种约稿信息、设计比赛的公告，琳琅满目，价格有高有低。
她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目光快速浏览着。
一个加粗置顶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星辰杯」全国青年插画设计大赛征稿通知。
大赛主题是「城市新生」。
奖金设置得相当诱人，一等奖足有十万元。
十万元……这个数字让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跳动起来。
这笔钱，足以还清那笔让她如鲠在喉的「债务」，甚至还能有不少结余，让她在剩下的日子里稍微从容一些。
但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这更像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
证明她江未晞，离开那个挥金如土的男人，依靠她被他嗤之以鼻的这点「小爱好」，也能活下去，甚至，可以活得比他想象中更好。
城市新生……她看着这四个字，又看了看窗外那个老旧却充满生活气息的街区，再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一种奇妙的契合感油然而生。
她仔细阅读着比赛规则和要求，眼神越来越亮。
参赛作品需要围绕主题创作一系列插画，提交截止日期在一个半月后。
时间不算充裕，但足够她拼一把。
她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需要一个清晰的目标，让自己在仅剩的时光里，不至于彻底沉沦于绝望和对过去的怨怼中。
她果断关掉其他无关的网页，只留下「星辰杯」的官网页面，将网址收藏起来。
然后，她又打开了几个国内比较知名的自由职业者平台和绘画社区，开始注册账号。
她挑选了几幅自己比较满意的旧作，用手机拍下，简单处理后上传到作品集里。
个人简介写得很简单：【自由插画师-江未晞，承接各类绘画约稿，风格可沟通。】
没有写明具体价格，只留下了平台默认的联系方式。
做完这一切，她有种奇异的掌控感，好像第一次真正掌握了自己的方向盘。
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寒意。
她看着笔记本上那个清晰的数字「67321」，又看了看电脑屏幕上「星辰杯」的字样和自己刚刚建立的那个简单的主页。
还债。
比赛。
还有……体验从未有过的，真正属于江未晞自己的，「正常生活」。
比如，像楼下那些普通人一样，去逛逛附近看起来就很便宜的菜市场，为晚餐是吃西红柿炒蛋还是青椒肉丝而小小烦恼一下。
比如，周末的时候，可以去附近的公园坐坐，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或者带着画板去写生，再也不用担心某个男人突然打电话过来，用不耐烦的语气命令她立刻出现在某个地方。
比如，自由地拿起画笔，画自己想画的任何东西，画那些明亮的，温暖的，或者忧伤的，哪怕画出来没人欣赏，也比锁在箱子里落灰强。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但从这一刻起，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了。
她甚至可以想象，如果王海川看到她现在住的这个「鸽子笼」，会是怎样一副嫌恶的表情。
想到这里，她嘴角竟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报复意味的笑意。
一种夹杂着酸涩的轻松感，像水一样，慢慢在她心底弥漫开。
她站起身，不再耽搁，开始动手整理行李，将为数不多的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挂进那个散发着淡淡樟木味的旧衣柜。
动作不快，却很专注。
仿佛在通过整理这个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空间，来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和那段需要被彻底清理、打包、然后扔进垃圾桶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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