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阳台比想象中冷。
我靠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吹散了淡蓝色的烟雾。楼下路灯的光晕里,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浴室的门轻轻响了一声。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小雨模糊的身影在擦拭头发。她动作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人——尽管现在才晚上十点半。
烟灰无声地落在盆栽里。这是一株半死不活的绿萝,小雨搬来后坚持要养的,说是能净化空气。现在它的藤蔓已经爬了小半个阳台,在月光下投出蛛网般的影子。
手机屏幕亮起,是大学同学群的讨论。有人@我,问还记不记得大三那年的校庆。我当然记得,那天林妍作为学生会代表发言,我坐在台下第二排,而她……
手指顿在屏幕上。记忆像被撕开一个口子,突然涌出更多细节——当时观众席的角落,有个熟悉的身影。扎着马尾,穿着校服,在周围大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
小雨。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大学校庆?父亲从未提起过这件事。我深吸一口烟,肺叶传来微微的刺痛。
浴室门开了,热气从门缝里涌出,带着沐浴露的香气。小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向厨房。冰箱门打开又关上,接着是倒水的声音。
“还没睡?”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把烟掉在地上。转身时,烟灰落在手背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红点。
“马上。”我把烟摁灭,“你明天不是早课?”
小雨靠在门框上,手里捧着马克杯。热气氤氲中,她的脸显得格外小。刚洗过的短发蓬松地翘着,发梢还滴着水,把睡衣领口洇湿了一小块。
“睡不着。”她抿了口热水,“在想微观经济学的作业。”
月光照在她光裸的脚踝上,白得几乎透明。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个很小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像是被纸划伤的。
“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把手藏到身后,“切水果时不小心……”
“撒谎。”
被拆穿后,她耳尖微微发红。“……拆快递。”
我叹了口气,去电视柜下拿出医药箱。小雨坐在沙发上,乖乖伸出手。伤口很浅,但很长,横贯整个指节。
“怎么弄的?”
“那个很厚的信封。”她小声说,“边缘太锋利了。”
棉签蘸着碘伏擦过伤口时,她轻轻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手。指尖冰凉,掌心却有薄薄的汗。
“疼?”
“不疼。”
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印着小小的鲸鱼。这显然是她自己买的,我从来不会准备这种款式。
“好了。”
“谢谢。”
她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创可贴边缘。我们之间突然陷入沉默,只有客厅的时钟在滴答作响。
“哥哥。”
“嗯?”
“你刚才在想什么?”她抬头看我,眼睛在月光下像两颗黑曜石,“在阳台上的时候。”
烟盒在口袋里被捏得变形。我该告诉她吗?关于那张照片,关于林妍,关于我在校庆观众席上看到的那个熟悉身影?
“工作上的事。”最终我说了个谎。
“哦。”
她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马克杯里的热气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圈水渍挂在杯壁上。
“我去睡了。”
“晚安。”
拖鞋声渐渐远去,房门轻轻关上。我回到阳台,发现那盆绿萝的叶子不知何时已经碰到了我的烟灰缸,像是某种无言的挽留。
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林妍发来的好友申请——时隔四年。备注栏写着:“整理通讯录看到你,最近好吗?”
我没有通过,也没有拒绝,只是让那条申请静静地躺在通知栏里。天花板上的裂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张模糊的地图。
凌晨一点,口渴让我再次起床。路过小雨房间时,发现门缝下还透着一线光。我轻轻敲门,里面传来慌乱的窸窣声,然后是:“……马上睡!”
“喝水吗?”
短暂的沉默后,门开了一条缝。小雨的脸半隐在阴影中,眼睛亮得反常。“……要。”
厨房里,我给她倒了杯温水。接过杯子时,我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她的指尖比刚才更凉了。
“怎么还不睡?”
“看纪录片。”她低头喝水,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关于深海热泉的。”
“明天再看。”
“嗯。”
但她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捧着杯子,像是借此汲取温暖。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脚边投下一道银色的线。
“哥哥。”
“嗯?”
“你还抽烟吗?”
问题来得突然。我愣了一下,“偶尔。”
“少抽点。”她的声音很轻,“对身体不好。”
说完这句,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似的,迅速转身回房。关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风,吹动了我的衣角。
冰箱发出沉闷的运转声。我靠在料理台边,突然注意到垃圾桶里有个撕碎的纸片——是我昨晚扔掉的照片一角,林妍的笑脸刚好完整地保留在上面。
小雨翻过垃圾桶?还是只是巧合?
回到床上,睡意全无。手机屏幕再次亮起,这次是小雨发来的消息:「睡了吗?」
「没」
「纪录片看完了」
「然后?」
「发现一种新物种」
她发来一张截图:漆黑的海底,一群透明的生物围绕热泉游动,身体发出微弱的蓝光。
「像不像星星?」
「像」
「晚安,哥哥」
紧接着是一个小鲸鱼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黑暗中,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大三那年寒假,我拖着行李箱回家,发现小雨变得异常安静。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年夜饭都吃得心不在焉。
当时我以为只是青春期情绪波动。现在想来,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住,房间陷入更深的黑暗。鱼缸的蓝光从门缝底下渗进来,像一条微弱的银河。
我翻身下床,轻轻走到小雨门前。里面已经没有光亮了,但能听到细微的翻动声,像是有人在辗转反侧。
抬起手想敲门,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去我的大学校庆?问她是不是看到了我和林妍在一起?问她这四年间,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注视?
最终我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那张撕碎的照片残片还躺在垃圾桶里,林妍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凌晨三点,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大学校庆的舞台上,台下坐满了模糊的人影。角落里,扎着马尾的小雨穿着高中校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已经传来轻微的响动——小雨又在准备早餐。我躺在床上,听着碗碟轻碰的声音,水龙头的哗啦声,还有她偶尔哼唱的走调旋律。
这些声音编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那些纷乱的记忆暂时过滤在外。晨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某些问题,或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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