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家事。
她犹记得,那时父母还在工作,虽说日子并不富裕,但几人在一起也算有滋有味。每到晚上,她和哥哥就会围坐在桌边,巴巴等着母亲端上一盘又一盘饭菜。等菜上齐后,她会和哥哥两个争着抢着得第一。
一旁的父母就望着他两,笑着道:“慢点,慢点,别噎着了。”
“你两怎么干什么也要分个高低出来?”
眼前略过熟悉的景物,许临握紧方向盘,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透过车前玻璃,许临一眼就看到有个人立在庭院前,他身形削瘦,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将他带走。这些年他像是经历了不少事情,同许临记忆里那个人完全不像。
听到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那个人迅速转过身来,手脚甚至带着些局促不安。
许临将车停在院前,甫一下车,视线就撞上许深疲惫的双眼。
他面色苍白,眼圈发青,一些碎发落在前额,更显憔悴。
“你……”他嗓音干涩,因是久未润嗓的缘故,他手滞在半空,良久,还是垂了下来。
“回来了啊。”
许临见他满脸疲惫,不由心底微微发酸,上次见他也是三年前了吧。
——
“许深,你就帮帮我,陪我去一趟学校嘛。”许临恳求道。
许深对许临难得服软十分受用,微笑道:“叫声哥哥听听。”
“不去算了。”许临板着脸,提着书包带子闷闷往前走。
这回期中考,她数学才考了二十分,数学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教导,最后来了一句:“把你家长叫来。”
家长?要是被老爸老妈知道,她又得被念叨死。家里有许深被念叨就够了,她不想和许深排排站在墙角。
“诶,你这小孩怎么这么倔呢?话都不听我说完……”许深身高腿长,两步就追上了许临,他手拍在她头上,笑眯眯道,“我去,我怎么可能让我亲爱的妹妹挨批呢?”
“别碰我头!”
但后来,他两人的小动作还是被家长知道了。因为许深再怎么成熟,毕竟是个高中生,身上那股书卷气再怎么装,也装得不像。
母亲气得浑身发颤,拿个鸡毛掸子往许深手上招呼:“你小子还敢冒充家长了啊,谁教你这么干的?”
许临窝在墙角,不敢说一句话,她很害怕许深把她卖了,以许深的脾气,那是绝对有可能的,但那天,许深从未说过一句许临的不好。
——
“你怎么这个样子?”许临终归是看不下去,面色稍有动容。
只见许深长长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家里事情太多了,有点忙不过来。”
许临听闻他这么说,有些稀奇:“你开始处理家里的事情了?”
不是她质疑他,而是在她的认知里,许深什么时候这么用功了?
“算了,别站在外面说了,进屋吧,爸……”许深愣了下,眼神不由瞥向许临,见许临毫无反应,这才接下后面的话,“他在家,不过我让他待在房里别出来,不惹你生气。”
许临闻言,脚步一顿。
但她神色很淡,继续抬脚往前走:“是吗。”
两人进了大门,许临毫不客气坐在沙发上,见许深添茶倒水,一股莫名的不对劲涌上心头。
她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许深提茶的手一颤,他笑着道:“能有什么事,只是想让你回家,一家人好团团圆圆的嘛。”
“你准备待多久啊?”他试探问。
许临淡淡道:“没打算久待,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她来这边什么衣物都没带,空手而来,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在这里住下。
但这话不知道触及到许深那根神经了,他放下茶盏,坐到许临身前,急切道:“为什么走这么早?”
“所以呢?”许临终归是不想演了,她冷静地看着许深,似乎是要把他看穿,“你找我不就是有事吗?你不说,那我们之间更没什么好谈的。”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许深更是长久地陷入沉默。
“我们都对不起你。”他说。
许临掌心握紧,她需要的从来不是道歉,但这时候的许深已经不会懂她了。只听他继续道:“家里破产了。”
许临猛地抬头,看向许深布满血丝的眼睛,霎那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个时候她没有切实地感到难过,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一切的罪恶之源彻底祛除后,会不会回到起点,恢复如初?
——
那时候,她并未体会到太多改变。
只不过是换了更大的房子,多了几个佣人来照顾起居罢了。他们一家人仍然围在桌子上,谈笑风生,她和许深仍然每每暗比。
后来,她时常看到母亲疲惫的脸,她不再像以前那般经常笑了,有时候放学,她一堆开家门,就经常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怔怔发神。
突然的富裕,让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父亲久久不着家,一家人很难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家里的饭菜也不用母亲亲手做了,一切好像都变了。
但这只是开端。
金钱不仅能腐蚀人的身体,也能吞噬人的灵魂。不光光是父亲便了,许深也变了。他开始经常性逃课,去外面鬼混。有时候带着一堆狐朋狗友回来,那群人面目不善,穿衣打扮明显不像学生,许临对他们很是厌恶。
她亲眼看见,母亲像往常那样教导他时,得到的是不耐烦的回答,有时候,两人会发生强烈的语言冲突。而许临则躲在房间里,透过一条窄窄的门缝看过去,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许深和歇斯底里的母亲,那时候心里更多的是害怕。
她每天上下课都有人接送,但再也体会不到自己一个人回家的乐趣。
后来,她上了高中,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位女生性格开朗,长相可人,成绩也好,两人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尽管家里的糟心事太多了,但高中在学校时间长,她待在家里的时间极短,倒也不觉得难熬。
那个元旦,她同朋友在校门口分开,两人不舍地互道晚安。
许临找到熟悉的车子,刚坐上后座,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那是你朋友?”
许临这才意识到副驾上还坐着个人,立马警惕道:“你别想打她主意。”
“这我可说不准。”得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回答,许深漫不经心的回答如弯刀刺到她心上。不知什么时候许深变得不像从前了,也不再愿意顾及她的情绪。
也是知道这个,许临四下提防着许深,甚至让朋友小心着他,朋友却是不以为意:“怎么对你哥哥这么防备啊。”
但她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许深。两个人还是互相见面了。
许深继承了母亲的优良基因,皮肤白皙,眼睛深邃,鼻梁挺直,偶一笑,便多了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傲气。也正是有这一先天资本在,他能轻易斩获一大堆追求者。
朋友果然对他动心了。
许临万分抗拒,她苦口婆心劝她,让她不要过分相信许深。
她曾不止一次看过许深走在繁华大道上,而每一次,身边都是不同的女生。
但或许是许深的套路过深,他很轻易地为自己开脱。反倒是许临,终日的劝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得到的是冷漠、远离。
那年暑假,她恰巧在南平遇上了这位朋友,此时她褪去了往日的青涩,甚至多了几分沧桑。两人在路上不期而遇,却只能相对无言。
朋友对她仍有芥蒂,两人只目光交接一刹那便匆匆分开。
正如许临的猜测,朋友并未有一个好的结局,许深给她的不过是糖衣炮弹,不是他的那颗真心。
……
虽然家里突然富裕了,但母亲并没有辞去自己的工作。她仍每天早出晚归,好像一切如常。
但许临时常在她眼底看到疲惫,看到她反复的病情,几年之间,头发已经白了大片。许临时常觉得不对,她劝母亲去医院看看,但母亲只是口头应着,长久的拮据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她没有时常去医院体检的习惯。
果然,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
那天许临哭得眼睛红肿,而许深和父亲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抽烟,袅袅雾气弥漫了整个屋内,如深深的愁绪般浓得化不开。
那时候她刚上大学,每次回到家,是空荡荡的寂静。有时候甚至能在家里看到不熟悉的陌生人,家里逐渐变得不再有烟火气了。
她和许深就像同一个屋檐的陌生人,进出门只是偶尔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父亲后来带了个女人回来,年纪不过比许临大六岁。但许临什么也没说,在那一年,她将东西统统打包好,寄到学校去。
后来,她开始在外面打打零工,做点家教,自己补贴学费。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区,但许临回来得越来越少。从最初的一月回一次,到后来的一年回一次。
更令她寒心的是,似乎没人在乎她到底搬没搬走。
直至大学毕业至今,她更是不愿回去一趟。
但今年许深居然主动催她回来,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