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济南站像个巨大的蒸笼，尽管寒气从门缝里不断钻进来，候车大厅里依旧人头攒动。黄一瓜拖着行李箱，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穿行，寻找着开往菏泽的检票口。临近春节，归乡的人潮将整个车站挤得满满当当，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与人们的交谈声、广播的提示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嘈杂的归乡交响曲。?
好不容易找到座位，黄一瓜刚坐下，就被身旁堆积如山的行李挤得只能侧着身子。一位抱着小孩的妇女歉意地朝他笑了笑，黄一瓜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车窗外，夜幕早已降临，城市的灯光在寒风中闪烁，他摸出手机，锁屏上是栗清照的照片——她正对着镜头比耶，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栗清照发送在宴会上的实况，黄一瓜不停安慰。栗清照这哪里是去享受美食啊，明明就是找罪受。无论自己怎么替她不平，却又无济于事。原本漫长的路程，在两人的交流中，越来越短，好像转眼就到了菏泽站。然后，坐了公交去菏泽汽车总站。
菏泽汽车站的景象更加混乱，黄一瓜随着人流挤下车，冷空气瞬间包裹住全身，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去曹县钟口的大巴车前，队伍排得老长，人们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脸上写满疲惫却又带着期待。黄一瓜排在队伍里，感觉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
“好想快点见到你。”栗清照又发来消息，还附带了一个委屈的表情。黄一瓜心中一暖，回复道：“快了，等我回去，给你带曹县最好吃的小吃，把这半年没吃到的都补回来。”?
终于挤上大巴车，黄一瓜被夹在过道中间，连转身都困难。身旁一位大叔扛着腊肉，浓重的烟熏味混着车厢里各种复杂的气味，让人有些窒息。但他看着手机里和栗清照的聊天记录，听着她分享今天晚宴上的见闻，时间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到达钟口下车点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寒风如刀子般刮过脸颊，黄一瓜缩着脖子在路边等车。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黄一瓜报了岳店村，便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车窗外，路灯的光影一闪而过。?
车子在村口停下，黄一瓜付了钱，拖着行李走下车。远远地，他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寒风中伫立。那是他的父母，母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父亲裹着厚厚的棉衣，他们的头发上落满了白霜。黄一瓜鼻子一酸，快步跑上前。?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家等着？”黄一瓜的声音有些哽咽。母亲赶紧接过他的行李，笑着说：“不冷不冷，就想早点看到你。”父亲则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熟悉的力度，让黄一瓜想起小时候犯错时，父亲也是这样拍他，无声却充满力量。?
回到家，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面。母亲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外面肯定没吃好。”黄一瓜吃着面，熟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眼泪差点掉下来。这半年来，他在外面吃了无数顿饭，但都比不上母亲做的这一碗面。?
和父母聊了一会儿，父母便催他去睡觉。“反正过节也没事，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父亲说道。黄一瓜叮嘱父母也早点休息，便回到了自己的西屋。?
刚躺下，手机就震动起来。是栗清照发来的消息：“终于到啦，辛苦我瓜瓜！快睡吧，明天再聊～”还附上一张撅着小嘴的自拍，脸颊上贴着可爱的贴纸。黄一瓜看着照片，心里暖暖的，回复道：“晚安，做个好梦。”?
躺在床上，黄一瓜望着天花板发呆。半年未曾回家，这熟悉的一切既亲切又陌生。想起栗清照，想起这半年的点点滴滴，他心中五味杂陈。有对父母的愧疚，也有对栗清照的思念。在这安静的小村里，他终于能卸下在一路疲惫，享受这难得的宁静。?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屋内却温暖如春。黄一瓜听着父母房间传来的轻微鼾声，感受着家的气息，困意渐渐袭来。在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栗清照的笑脸，嘴角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黄一瓜是被院子里公鸡嘹亮又固执的打鸣声，一声叠着一声，硬生生从沉梦中拽醒的。冬日的阳光似乎也带着慵懒，透过西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窗格已有些松动的木窗棂，在被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细碎跳跃的光影。他揉了揉惺忪酸涩的睡眼，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鱼，缓慢地浮出水面。厨房那边，笃笃笃的切菜声，节奏分明，带着生活的安稳；间或夹杂着父亲往土灶膛里添柴禾的噼啪脆响，那是干透了的树枝在烈火中欢唱。一股浓郁的、带着焦边的葱花炝锅的香气，霸道地钻过门帘缝隙，直往鼻子里钻，瞬间勾起了沉睡的肠胃。
“醒啦？”母亲的声音裹挟着暖意探进头来，她系着那条洗得发白、沾着点点面粉的蓝布围裙，脸颊被灶火映得红扑扑的，“锅里煨着红薯粥呢，甜丝丝的，灶膛里还有火气，温乎着呢。要不再眯瞪会儿？”
黄一瓜摇摇头，驱散最后一丝睡意，摇摇晃晃地掀开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趿拉上那双软塌塌的旧棉拖鞋，脚步还有些虚浮地挪进厨房。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在冰冷的眼镜片上凝结成一片白雾，模糊了视线。朦胧中，他正撞见父亲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把刚出锅、白白胖胖的大馒头往垫着干净笼布的竹篾筐里放。父亲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捧着的不是馒头，而是什么稀世珍宝。腾腾的热气里，父亲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脊背，和那熟悉的、带着柴火与粮食混合的香气，与黄一瓜记忆深处无数个平凡又温暖的清晨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一股莫名的、汹涌的酸涩毫无预兆地直冲鼻梁，眼眶瞬间就热了，模糊了。他赶紧低下头，掩饰地推了推眼镜。
“爸，我来。”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父亲没说话，只是从那片白蒙蒙的热气里，准确地递过来一个最暄软滚烫的馒头。黄一瓜伸手接过，指尖被烫得微微一缩，那厚实温暖的分量却稳稳地落入手心。他顾不得烫，对着雪白的馒头面，狠狠咬下一大口。麦子原始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醇厚麦香，混合着滚烫的蒸汽，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顺着食道一路暖下去，熨帖了四肢百骸，也悄然融化了心头那点莫名的酸胀。家的滋味，在这一刻，具象成了舌尖滚烫的麦香。
吃过早饭，碗筷还带着余温。母亲擦着手，从灶台边的矮柜里取出一个蓝布兜，利落地塞进黄一瓜怀里：“喏，去王婶家跑一趟，把这兜腊肠送去。她上回给咱送的那坛子腌萝卜，脆生着呢，你爸就粥能吃半盘子。礼尚往来，不能欠着人情。”
黄一瓜抱着布兜，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纹理，里面腊肠沉甸甸的，散发着烟熏和花椒的辛香。他心头却掠过一丝犹豫，像被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
王婶家和他们黄家，在岳店村都属于那种老实巴交、没啥大能耐的“小门小户”。两家院子挨得不算近，但多年来一直互相帮衬，谁家做了稀罕吃食，总要给对方端一碗；农忙时节人手不够，也总是互相搭把手。关系是亲厚的。只是……王婶家有个闺女，叫王晓芩。这名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黄一瓜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
王晓芩和他，从村小到镇上的初中，再到县城的高中，一路同班。她是那种安静得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姑娘，梳着规规矩矩的马尾，成绩中上，说话细声细气。但黄一瓜知道，或者说，他能隐约感觉到，那双总是低垂着、偶尔飞快瞥他一眼又迅速移开的眼睛里，藏着一种青涩又执拗的情愫。高中毕业，他考去了烟师，王晓芩则去了菏泽学院。空间的距离，似乎让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变得更加缥缈，却也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对这个村子的某些记忆。他怕遇到她。那份沉默的关注，比任何热烈的表达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措的负担。
直到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补充道：“放心去，晓芩那丫头，学校还没放假呢，她妈昨儿还念叨，说闺女得腊月廿七八才到家。”黄一瓜的心才稍稍落定，抱着布兜应了声“知道了”。可刚转身走到院子里，那点轻松又沉了下去——是啊，王晓芩还没回来，可年关将近，她总会回来的。这趟送腊肠，不过是暂时避开，那迟早的相遇，像悬在头顶的一片薄云，终究会落下雨点。他轻轻叹了口气，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踩着昨夜新落的积雪，咯吱咯吱的鞋底碾过冰碴的声音，在清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清脆、空旷。脚下的路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每一道弯，都刻在骨子里。路过村口那棵虬枝盘曲、挂满晶莹冰棱的老槐树时，几个裹得像小粽子似的孩子，正举着长长的竹竿，嘻嘻哈哈地敲打着树枝上垂挂下来的冰溜子。冰棱碎裂，簌簌落下，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洞，折射着七彩的阳光。黄一瓜脚步顿住了，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他仿佛看到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不知冷热地举着竹竿，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兴奋地敲打冰棱。有一次，一块锋利的冰片飞溅下来，划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珠滴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他却只顾着傻乐，举着那根“战利品”——最粗最长的一根冰棱，像举着国王的权杖，一路跑回家向母亲炫耀，全然不顾手指的疼痛和母亲又气又心疼的责骂。那纯粹的、没心没肺的快乐，如今想来，遥远得如同隔世。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掏出来一看，是栗清照发来的消息，只有一行字：“猜猜我在干嘛？”下面紧跟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栗清照戴着毛茸茸的粉色兔子耳朵发箍，几缕碎发调皮地粘在光洁的额角。她正对着镜头，鼻尖上滑稽地沾着一抹天蓝色的颜料，手里高高举着一个调色盘，上面挤满了各种鲜艳的颜料，背景是堆满画布的画室一角。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带着点狡黠和邀功的意味。
黄一瓜看着照片，想象着她此刻的模样，笑意立刻从眼底蔓延开来，驱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他飞快地打字回复：“在创作一幅惊世骇俗的抽象派大作？准备冲击国际画展？”手指刚离开发送键，手机立刻又震动起来。
“哼！”后面跟着一个气鼓鼓的兔子表情，“人家在画新年贺卡！很认真地在画！有一张是专门给你的哦！独一无二限量版！”
“独一无二限量版？”黄一瓜笑着追问，“上面该不会画着个抽象派的我吧？鼻子眼睛都分不清那种？”
“讨厌！等着瞧吧！保证让你大吃一惊！”栗清照的回复带着娇嗔的活力，“画完了给你视频看！不许说不好看！”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文字，黄一瓜仿佛能看见她在画室里，鼓着腮帮子，皱着秀气的鼻子，对着画纸较劲的模样。那鲜活灵动的气息，隔着冰冷的屏幕和遥远的距离，依然能清晰地传递过来。一股暖流注入心房，脚步顿时轻快了许多，连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都似乎带上了欢快的节奏。省城那个充满油彩、音乐和现代气息的世界，透过这小小的屏幕，温柔地触碰着这个积雪覆盖的北方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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