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家的院门虚掩着,老旧的木门在寒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黄一瓜正要抬手敲门,屋里却清晰地传来一阵拔高了音调的争执声,像平静水面下突然翻涌的暗流。
“……妈!您怎么就这么犟呢?这老屋,它就是个念想!它能当饭吃,能当钱花吗?”一个年轻男人急躁的声音,是王婶在城里打工的大儿子王建强,“人家开发商给的价格够可以了!签了合同,拿了钱,在城里付个首付,或者就在镇上买套新楼房,不比守着这破房子强百倍?冬冷夏热,修修补补没完没了!您看看这墙皮,看看这窗户,都快散架了!”
“强子,你闭嘴!”王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强硬,“这老屋是你爹一块砖一片瓦攒起来的!说拆就拆?我不同意!你爹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孩他娘,这屋子,是咱的根,得守着……’这才几年?你就忘了你爹的话了?钱!钱!你就知道钱!这屋里有你爹的影子,有你们兄妹俩从小到大的声气儿,这些是用钱能买来的吗?”声音到最后,已带着明显的哽咽。
黄一瓜的手僵在半空,推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愣在冰冷的门口。他下意识地透过门缝往里瞧。王婶家的老房子,是岳店村如今为数不多的青砖到顶、小瓦覆顶的老式瓦房了。虽然历经风雨,砖色已有些黯淡,瓦缝里也钻出了枯草,但那种沉稳厚实的气度仍在。
“一瓜来啦?”就在黄一瓜进退维谷时,王婶眼尖地看到了门外的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切换,堆满了热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她眼角深刻的皱纹里,此刻盛满了暖意,仿佛刚才屋里的争执从未发生过。“快,快进来坐!外头冷风飕飕的!你这孩子,站门口干啥?”
黄一瓜有些局促地跟着王婶进屋,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草药和灶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屋正中的方桌上,还放着没收拾的早饭碗筷。王建强坐在桌旁的小板凳上,闷头抽着烟,脸色铁青,见黄一瓜进来,勉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却躲闪着。
“婶,我妈让我送点腊肠过来,自家灌的,让您尝尝。”黄一瓜把布兜递过去,试图打破屋里凝滞的空气。
“哎哟!你妈太客气了!年年都惦记着!”王婶接过布兜,笑容真切了几分,拉着黄一瓜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她压低了声音,朝王建强那边努了努嘴,带着无奈和苦涩:“唉,让你看笑话了。是城里来的开发商,看上咱村这块地了,尤其是西头这片靠着河滩、地势平的老宅子,想推平了盖啥‘高端民宿’,说是响应啥‘乡村振兴’。”她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向斑驳的墙壁,“强子心动了,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恨不得立马签字……可我这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剜走了一块肉似的。”
黄一瓜顺着王婶的目光望去,看到墙上挂着的那张有些年头的全家福。照片里,王叔穿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咧着嘴,笑得格外精神爽朗,眼睛里仿佛盛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盼——那是王叔查出身患重病后,执意要去镇上照相馆拍的最后一张照片,说是要“给孩子们留个念想”。照片下方的小方桌上,还摆着一个搪瓷杯,里面插着几支早已干枯的野菊花。
一股沉重的气息压在黄一瓜胸口,比怀里的腊肠还要沉。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样深厚的情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和晓芩联系过吧?”王婶期待着问。
黄一瓜脸一红,点了点头,说道:“刚开学时,打过几次电话。后来都忙,偶尔发几条信息。”
王婶埋怨了几句晓芩这丫头越来越懒。黄一瓜又扯了几句别的,便向王婶告辞。王婶挽留了几句,还是把他送出门。
从王婶家出来,冬日的寒风似乎更凛冽了,像带着细小的冰针,直往领口里钻。黄一瓜裹紧了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来时那点轻快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茫然和忧虑。村口新立的那块巨大的“岳店村——省级乡村振兴示范村”宣传牌,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上面印着规划图里整齐划一的漂亮小楼、宽敞的柏油路和花团锦簇的广场。他想起刚到烟师报到不久,和母亲视频,母亲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闲聊似的说:“……东头老李家,把宅子租给城里来的老板了,一年给不少钱呢,老两口搬镇上儿子家住了。西头张家也是……这村里啊,空宅子越来越多了,住进来的外人倒多了,看着眼生……”
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雪,发出沙沙的呜咽声。黄一瓜站在空旷的村路上,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远处几栋新盖的二层小楼鹤立鸡群,贴着闪亮的瓷砖;近处几处老宅院墙塌了一角,露出里面破败的屋脊;村头小卖部门口停着几辆挂着外地牌照的轿车。一种深刻的疏离感攫住了他。这生他养他的村子,这烙印在骨血里的土地,似乎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悄然重塑、剥离。那熟悉的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画卷下,裂开了一道无声的缝隙。根,在松动吗?他感到一阵心慌。
回到家时,父亲正在堂屋那张厚重的八仙桌上忙碌。桌上摊开着一本本泛黄发脆、边缘卷起的线装册子,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故纸堆”气息。那是黄家的族谱。父亲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回来啦?”父亲头也没抬,专注地盯着笔尖,“正好,过来搭把手。把这摞新抄好的,按辈分排好序,夹到对应的册子里去。”他指了指桌角一叠用镇纸压着的纸页。
黄一瓜放下东西,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走到桌边。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本厚重的老谱册,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就要碎裂。泛黄的纸页间,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现在啊,会修这个,懂这个的,越来越少了。”
黄一瓜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页上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晚辈”那一栏的最下方。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归属感,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悄然从指尖蔓延到心头。他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些脆弱泛黄的纸张,这些被时光侵蚀的名字和面孔,并非只是冰冷的记录。它们承载着一个家族隐秘而坚韧的生命密码,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记忆坐标,是无论走多远,回头时总能看见的那盏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灯火。这灯火,与王婶拼命想守护的老屋,何其相似?它们都是根,是魂,是人在浩荡岁月中确认自身存在的那一点微光。
夜幕终于沉沉落下,像一块巨大的、缀着点点银钉的深蓝色丝绒,温柔地覆盖了整个岳店村。村庄在白雪的映衬下,轮廓模糊而静谧。零星的鞭炮声不知从哪个角落炸响,短促而清晰,提醒着人们年关将近。
黄一瓜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西屋,刚在书桌前坐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伴随着欢快的视频邀请铃声——是栗清照。
接通视频,屏幕那头瞬间被温暖明亮的光线填满。栗清照身后是她在家里的画室,此刻被彩灯和小串灯装饰得如同童话小屋,流光溢彩。她似乎刚洗过脸,额发微湿,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鼻尖上那抹蓝色颜料居然还在。桌上摊着她“创作”的新年贺卡,她献宝似的把其中一张举到镜头前。
“当当当当!看!给你的!独一无二限量版!”画面有些晃动,但还是能看清:粗糙的画纸上,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两个歪歪扭扭、手牵手的小人儿。一个戴着眼镜,穿着臃肿的衣服(大概是代表他),另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裙子(显然是她)。背景是几座用白色颜料厚厚堆砌出的、看起来随时会坍塌的雪山,旁边还有一个比例失调、比小人儿高出许多的雪人轮廓,顶上歪歪斜斜地扣着个水桶。虽然画工实在不敢恭维,但那鲜艳的色彩和笨拙的线条里,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毫不掩饰的快乐。
“这是我们!”栗清照指着画,眼睛亮得如同画室里闪烁的彩灯,“画得不好,不许笑!重点是心意!心意懂不懂?”她凑近镜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屏幕,“你看这个大雪人!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真正的雪!去滑雪场!堆一个比我还高的雪人!给它戴上我的红围巾!好不好?”她的声音清脆雀跃,充满了对未来的热切期盼,仿佛那漫天飞雪和巨大的雪人就在眼前。
黄一瓜看着屏幕里她神采飞扬的脸庞,那双盛满了星光和笑意的眼睛,仿佛有某种魔力,穿透了冰冷的屏幕和遥远的距离,将一股强烈的思念和渴望注入他的心底。他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熟悉的屋子变得空旷起来,一种想要立刻起身,穿过这寒冷的冬夜,飞到她身边,握住那双在画纸上涂抹色彩的手的冲动,前所未有地强烈。
“好,一定去。”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堆一个最大的雪人。”
“一瓜,跟谁说话呢?喝碗姜汤暖暖身子!”母亲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她走到桌边,一眼就瞥见了手机屏幕里笑容灿烂的栗清照。
“哎哟!这是清照丫头啊!”母亲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瞧瞧,太漂亮了!水灵灵的!”她把碗放在黄一瓜手边。屏幕那头的栗清照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害羞,白皙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像抹了胭脂,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连连点头:“阿姨好!,谢谢阿姨!阿姨您注意身体!”说完,飞快地朝黄一瓜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吐了吐舌头。
视频挂断,屏幕暗了下去。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话语里满是欢喜:“这丫头多好,性子活泛,看着就让人高兴!一瓜啊,你可得……”
黄一瓜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端起那碗姜汤,指尖传来舒适的暖意。他听着母亲在耳边絮叨着村里的新变化:谁家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谁家闺女嫁到了外地,谁家又把老宅租出去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堂屋门口。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正坐在一张矮凳上,面前摊着一堆旧农具。他手里拿着一把豁了口的镰刀,正在一块磨刀石上,沾着水,缓慢而专注地来回磨砺。刀刃与石头摩擦,发出沙沙的、单调却无比安稳的声响。父亲磨完镰刀,又拿起锄头,仔细检查着锄板和木柄连接处的铁楔子,用一个小锤子轻轻敲打加固。他的动作沉稳而熟练,带着一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近乎本能的韵律。
灶膛里未烬的柴火偶尔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轻响。母亲絮叨的声音,父亲磨刀修农具的沙沙声、叮当声,灯光下父母被拉长的、微微晃动的身影……这一切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烟火日常,像一张温暖厚实的网,将黄一瓜牢牢地包裹其中。就在这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喧嚣剧变,无论那名为“振兴”的浪潮将以何种姿态冲刷这片土地,眼前这微光下的身影,这熟悉的劳作声响,这弥漫在空气中的、带着柴火与食物气息的家的味道,竟是如此地撼动心灵,比任何壮丽的风景、任何激昂的宣言都更加深沉、恒久,直抵灵魂深处。它们是风暴中锚定生命的石,是漂泊者梦中永不褪色的港湾。
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给积雪覆盖的田野、屋顶、柴垛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银边,世界显得空旷而寂寥。远处,又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炸响,短暂地划破夜的寂静,旋即又被更深的宁静吞没。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