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废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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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像无数冰冷的小手,掠过村头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干枯的枝桠在灰蒙蒙的暮色里摇摆不定,沙沙作响,仿佛在向着每一个归乡的游子无声地招手呼唤。村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打工的人们骑着摩托,风尘仆仆,后座上捆扎着鼓鼓囊囊的行囊,车斗里塞满了年货,鲜艳的红绸布在疾风中猎猎抖动着,像一面面宣告归来的旗帜。放假回家的学生们拖着拉杆箱,崭新的羽绒服上落满了一层来不及抖落的细雪,步履匆匆,脸上混合着疲惫与归家的兴奋。一缕缕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笔直地、袅袅地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和腊肉被熏烤出的浓郁醇香,顽强地穿透清冽刺骨的空气,氤氲开来,弥漫了整个村落。这座在漫长冬日里显得沉寂慵懒的村庄,仿佛被这归家的脚步和人间的烟火气唤醒,随着暮色的加深,一点点地苏醒、鲜活起来。

黄一瓜把半张脸深深埋在厚实的棉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略带迷茫的眼睛。他沿着那条被严寒冻得梆硬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街过巷。三年的高中时光,像一场匆忙的迁徙,他只是寒暑两季短暂停歇的候鸟,匆匆来去。如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那些曾经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街巷,竟意外显出几分生疏的距离感。墙角那簇每年秋季都顽强绽放的野菊花,早已在凛冬中彻底枯萎衰败,只剩下枯枝败叶,更是被往来的人畜踩踏碾磨,彻底化作了深褐色、近乎粉末状的碎屑,无声地融入泥土。岳叔家院墙外那棵曾挂满红灯笼般果实的石榴树不见了踪影,原地矗立起一根崭新的、银光闪闪的太阳能路灯杆,在暮色中散发出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现代气息。最让他心头一空的,是村口那口老井旁的石磨盘——那块承载着多少辈人生活印记、被无数双手推磨打磨得光滑油润的青石,竟然也不知何时被挪走了踪影,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光秃秃的水泥平地,空荡荡地刺眼,像一块强行贴上去的灰色补丁,覆盖了原本属于乡村肌理的纹理。

“一瓜!”一声熟悉的呼喊穿透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猛地在他背后响起。

黄一瓜下意识地转身。暮色中,岳华年裹着他那件标志性的军绿色大衣,像一株移动的松树墩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烤红薯,红薯皮烤得焦黑酥脆,冒着腾腾的热气,被他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金灿灿、软糯香甜的瓤,一股温暖甜蜜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就知道你得往这儿晃悠。”岳华年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红薯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牙齿,声音洪亮而踏实,带着一种乡村少年特有的粗粝豪爽。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踩着脚下咯吱作响、冻得硬邦邦的积雪,沉默着往北街走去。脚下的声音单调而规律,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岳华年不由分说,把手上那半个散发着诱人焦香气的烤红薯塞进黄一瓜手里。滚烫的温度瞬间穿透手套,烫得黄一瓜忍不住“嘶——”地吸了口气,对着掌心连连呵气。“听说了没?”岳华年咬了一大口自己那份红薯,含糊不清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微讽,“李叔家的小子,在城里挣了大钱,买了大房子了!今年过年,嘿,人家干脆就不回来了!”他咽下嘴里滚烫香甜的薯肉,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街道,“现在村里啊,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可不就是咱们这些‘老弱病残’喽!”

黄一瓜喉咙动了动,却没吐出什么话。他默默地啃了一口红薯,暖意和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岳爷爷那座荒废已久的老宅子。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勾勒出凄凉的剪影,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的门户和院落。几棵无人照料的梨树和枣树,在瓦砾堆里顽强地歪斜着伸展开枝干,树皮皲裂剥落,纵横交错,深深刻着岁月的痕迹,像极了老人枯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皱纹。

这景象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那时他们不过七八岁,正是无忧无虑、上房揭瓦的年纪。夏末秋初,正是果子挂满枝头的时候,馋虫作祟,小小的肚皮仿佛永远填不满。他们总爱趁着月黑风高,蹑手蹑脚地翻过岳爷爷家那堵低矮的土坯院墙,潜入这片小果园。青涩的梨子挂在枝头,咬一口,酸涩得能让人龇牙咧嘴,五官都皱成一团,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欲罢不能的生津感。而枣子则不同,红艳艳地缀满枝叶间,摘下来,沾着清晨晶莹的露水就往嘴里塞,嘎嘣脆甜,饱满的汁水瞬间在齿尖迸裂,顺着嘴角往下淌,留下甜蜜的痕迹。

宅子的主人岳爷爷,是个清瘦矍铄的老人,总是戴着一副圆框的老花镜,眼神温和。天气好的时候,他总爱搬一把老旧的竹椅,坐在堂屋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眯着眼,像是睡着,却又似乎在观察着整个世界。有一次,黄一瓜被邻居家一条凶猛的大黄狗追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翻墙跳进了岳爷爷家的院子,怀里还死死揣着刚偷摘下来的几颗最大最红的枣子。他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小脸煞白,以为必定要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甚至可能被揪着耳朵送去家长面前。然而,岳爷爷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脸上竟露出一丝了然又慈祥的微笑。老人没提枣子的事,反而转身回屋,端出一碗清澈温凉的粗茶递给他:“娃儿,别怕。慢慢喝,别呛着。”那温和的声音和碗里茶叶的清香,瞬间抚平了黄一瓜狂跳的心。

更让他们惊喜得难以言表的宝藏,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的——岳爷爷屋里那口沉重的、散发着浓郁樟木香气的雕花木箱子。老人似乎看穿了他们对于院里果子的“执着”,有一天,竟主动打开了箱子。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却珍藏着几套线装的老书:《水浒传》、《三侠剑》、《七侠五义》。泛黄的书页带着独特的樟脑丸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古老气味,有些页角已经卷曲破损。小小的黄一瓜和岳华年,常常征得老人同意后,就蹲在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枣树下,借着斑驳树影间洒落的阳光,贪婪地翻开书页。岳爷爷有时会坐在旁边,用他那带着浓浓乡音的语调,慢悠悠地给他们讲林冲风雪夜上梁山的悲壮,讲胜英三探莲花峪的惊险奇绝。那些悠长的午后,书页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混合着梨枣成熟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独特甜香,还有岳爷爷低沉平缓的讲述,共同编织成了他们童年记忆里最为珍贵、历久弥新的温暖画面。

“岳爷爷走得……太突然了。”岳华年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缅怀,打断了黄一瓜的回忆。他踢了踢脚边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小石子,石子滚落,在寂静的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天早上,我还看见他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遛他那宝贝画眉鸟呢,精神头看着还好好的……谁知道晌午头,邻居就听见他家屋里没动静,进去一看……”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那沉甸甸的往事和眼前这片废墟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黄一瓜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冬日寒冷的空气让金属外壳冰凉刺骨。他举起手机,镜头缓缓扫过这片承载了太多欢乐与怀念的荒宅废墟,最后定格在那棵虽然歪斜却依旧顽强生存的枣树上。枯枝在暮色中伸展,构图带着一种苍凉的美感。他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犹豫了一下,打下了一行字:“有些故事,被永远地留在了老房子的瓦砾下。”指尖停顿片刻,他还是点击了发送,将这张照片和这行文字,发给了远方的栗清照。几乎是瞬间,手机震动了一下,对话框里立刻跳出一连串温暖的小熊拥抱表情包,粉嫩嫩、毛茸茸的,一个挨着一个。隔着冰冷的屏幕,黄一瓜仿佛能感受到那端传递过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关切和暖意,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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