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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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对着屏幕微微出神时,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这次是小学同学岳思远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对方那依旧带着少年时爽朗特质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充满了不容拒绝的热情:“一瓜!华年!中午别整别的了,都来我家吃饭!自家养的老母鸡,刚杀的,炖了一大锅,香着呢!就等你们俩了,麻溜的过来!”黄一瓜本能地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想找个理由推辞一下——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城市里那种保持距离的社交方式。然而身旁的岳华年眼疾手快,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对着屏幕就大声回道:“好嘞远哥!准时到!你让嫂子多放点粉条啊!”说完利落地按下发送键,才把手机塞回黄一瓜兜里。

“你啊,别总拒人千里之外。”岳华年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语重心长,“人情这东西,就像这村口的井水,看着不起眼,可你要是总不回去打水,日子久了,那井绳就朽了,绳和桶都生分了。断了,可就真接不回来了。”他的话像一根小针,轻轻刺了黄一瓜一下。这些年在外求学,他确实像一只奋力扑腾着想飞出旧巢的鸟,忙着刷题、考试,忙着融入新的城市圈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城里人”,却在不经意间,疏远了村里这些看着他长大的故人。如今重新站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上,呼吸着带着柴火和泥土清冽味道的空气,听着这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变化的乡音,一种迟来的明悟突然击中了他: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或许能提供便捷和繁华,却永远给不了脚下这片土地所承载的、血脉相连的朴素牵挂和厚重温情。那是根的力量。

岳思远家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刚走进院门,一股浓郁诱人的肉香便霸道地扑面而来,钻进鼻孔,勾得人饥肠辘辘。堂屋门开着,一眼就能看见灶间的情景:土灶台里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墙壁。一口黝黑厚重的大铁锅稳稳当当地坐在灶上,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白色蒸汽,里面咕嘟咕嘟地响着,浓郁的汤汁翻滚着,热气升腾,模糊了旁边那扇小小的玻璃窗。中间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早已摆得满满当当:一大海碗金黄油亮、汤汁浓郁的家养母鸡炖蘑菇,鸡块在琥珀色的汤里若隐若现;一碟酸辣爽脆、切得细细的腌萝卜丝,红红的辣椒油点缀其上,看着就开胃;一大盘油汪汪、颤巍巍的粉蒸肉,肉片肥瘦相间,浸润着酱色的光泽,下面是吸饱了肉汁的软糯土豆块;还有一大盆刚出锅、暄腾白胖的大馒头,热乎乎地散发着麦香。岳思远的媳妇系着围裙,脸颊被灶火烤得红扑扑的,像染了胭脂,正端着一盘刚炒好的翠绿油亮的青菜从热气腾腾的厨房走出来,看到他们,笑容立刻在脸上绽开:“哎呀,可算来了!快进屋坐,炕上暖和!菜不够嫂子再炒,别客气啊!”她的热情像灶膛里的火,暖烘烘的,不容推辞。

几杯自家酿的地瓜烧下了肚,桌上的气氛彻底活络起来,如同解冻的溪流,开始欢快地奔涌。岳思远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前些年咬牙承包下村后那个鱼塘的经历,如何清淤、放苗、防病,说到今年开春鱼价看涨,眼里闪着憧憬的光。岳华年则一边大口啃着油亮的鸡腿,一边吐槽他那工地老板的精明抠门,抱怨工钱涨得慢,活儿却越来越刁钻,引得大家一阵哄笑。黄一瓜也放下了拘谨,分享起学校里的趣闻逸事:古怪风趣的老教授,食堂里永远抢不到的招牌菜,社团活动的乌龙糗事。说到兴起处,几个人忍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岳思远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碰杯时,杯沿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子里金黄的酒液晃荡着,不小心洒了一些在油腻光滑的桌面上,迅速和盘子里的菜汁混合在一起,在深色的木纹理里晕染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冬日下午的阳光,带着一层慵懒的金色,透过蒙着薄薄水汽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恰好落在他们几个泛着红光、洋溢着笑容的脸上。这一刻,时光仿佛被这酒香、肉香和笑声凝固、拉长,恍惚间,黄一瓜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几个在泥地里追逐打滚、在枣树下看书傻乐的顽童身影,无忧无虑,仿佛就在昨日。

下午,带着微微的酒意和满肚子的暖意,黄一瓜回到自己家那略显空寂的老屋。他从柜子深处翻出一本厚厚的旧相册,深蓝色的绒布封面已经磨损褪色。他盘腿坐在炕上,一页页翻看起来。泛黄的黑白照片、微微卷边的彩色照片,记录着爷爷奶奶慈祥的面容,父母年轻时的模样,还有自己和华年、思远他们光着屁股在河边玩水、过年时穿着臃肿的新棉袄放鞭炮的傻样子。每一张照片都是一扇通往过去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里面是尘封的笑声和阳光的味道。

正沉浸在回忆的长河里,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老屋的宁静。黄一瓜一看屏幕,来电显示是“栗清照”——视频通话邀请。他心头一跳,赶紧坐直身体,下意识地用手胡乱扒拉了几下被帽子压塌的头发,清了清嗓子,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屏幕亮起,出现了栗清照带着笑意的脸庞。她似乎在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里,背景是柔和的米色墙壁。她怀里抱着一个刚拆开的快递纸箱,眼睛亮晶晶的,像落入了星辰,嘴角弯起明媚的弧度:“一瓜!你寄的东西我收到啦!这么快!”她把手机镜头凑近纸箱,动作麻利地撕开里面的包装袋,露出了包裹严实的物品——几个金黄酥脆、层层分明、撒着白芝麻的吊炉烧饼,旁边还有一小盒切成薄片的酱色烧牛肉,浓郁的香料味仿佛能透过屏幕飘散出来。“哇!这个烧饼看着就超级香!”她惊喜地叫道,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

黄一瓜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看着屏幕里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瞬间塌陷下去,变得柔软无比,像刚出炉的烧饼芯。“好吃就多吃点。”他笑着说,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都是我们镇上老店做的,味道正。等开学了,我再给你带新鲜的。”栗清照没立刻回话,而是拿起一个烧饼,毫不淑女地张嘴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了起来,像只偷吃松果的小松鼠,满足地咀嚼着。烧饼的酥皮沾了些芝麻在她嘴角,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嚼了几下,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凑近手机镜头,那张沾着芝麻粒的俏脸瞬间在黄一瓜的屏幕上放大,眼睛弯成了两道可爱的月牙儿,瞳孔里清晰地映着灯光和他的影像,声音带着点调皮又无比清晰的甜蜜:“一瓜,你真好。”那眼神里的专注笑意,那毫不扭捏的直白语气,像一道细细的电流,毫无预兆地击中了黄一瓜的心脏,让他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是一阵擂鼓般的狂跳,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和耳根。

晚上,黄一瓜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穿过木质窗棂,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像一幅流动的抽象画。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回乡后的所见所闻和栗清照那明媚的笑容之间来回奔腾。老槐树的枯枝、岳爷爷荒宅的断壁、饭桌上朋友们的笑谈、相册里泛黄的童年……还有,最关键的是,栗清照凑近镜头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句“你真好”。

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起,柔和的光芒在黑暗中格外醒目,仿佛一颗突然坠入寂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夜晚的平静。黄一瓜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消息,心跳声在耳畔不断放大。映入眼帘的是栗清照发来的被窝照,半截白皙的大腿随意耷拉在床上,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诱惑。他感觉喉咙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屏幕的光映得他脸颊发烫。?

这一夜,黄一瓜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不断徘徊,梦境如走马灯般变幻。他先是梦见王晓芩,那个扎着马尾辫、总爱对他笑的邻家女孩,两人在田野里追逐,风拂过她的发梢,笑声清脆悦耳;接着场景一转,苏冰焰出现了,她穿着白裙站在教室窗边,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温柔的目光让他心头一颤;而后栗清照又闯入梦境,她依偎在他身旁,带着照片里的妩媚与娇俏。三个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离,在他的梦境里交织成一张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网。他在梦中追逐、徘徊,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又总是从指缝间溜走,直到黎明的曙光悄然爬上窗棂,才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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