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清晨,寒气像浸了冰的棉絮,往骨头缝里钻。黄一瓜从挣扎了几次,才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他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院子里,父亲正往三轮车上垫稻草,嘴里叼着烟卷,白气从嘴角溢出。多垫些,路上颠。父亲对走出来的黄一瓜说。可别落下啥,过了今儿,想买都没地儿买去。母亲念叨着,让黄一瓜念了一遍清单,生怕漏掉什么年货。今天是要去赶张店集。这是一年里最后一次集市,对方圆几里内的村民都有特殊的重要性。
张店集离岳店村一公里的样子。黄一瓜的小学就是在张店小学上的。那曾是一座青砖灰瓦的老式建筑,前后都有宽敞的操场,夏天绿树成荫,秋天落叶满地。他记得教室里的木桌椅被磨得发亮,黑板上的粉笔灰永远擦不干净。课间时分,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笑声能传到村口去。不过,现在的孩子都去县城读小学,彼时的乐园和求知开蒙之地,也已成废墟,里面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路过时,黄一瓜从破败的窗户往里看,教室里堆放着村民的农具和粮食,黑板逐渐脱落成坑坑洼洼的墙壁。一阵风吹过,残缺的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黄一瓜心里唏嘘,那些书声琅琅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三轮车碾过结着薄冰的土路,车斗里的竹筐哐当作响。路边的杨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几串干枯的玉米秸秆,在风里晃悠。
记得老刘家的水煎包不?父亲突然开口,你小时候一次能吃七八个。黄一瓜笑了。不知道今年还摆摊不。父亲接着说,听说他儿子在城里开了店,接他去享福了。话里带着几分羡慕,又有些失落。黄一瓜没接话,只是看着父亲后颈上被寒风刮出的红痕,心里发酸。其实,刘家水煎包,对那时他们在张店上小学的孩子来讲,都是舌尖上的诱惑。那时也巧,刘家的女儿翠翠也和他同班。不过,别看她出生在水煎包之家,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只有赶上集市的时候,才能吃几个。黄一瓜他们最羡慕的就是看着前排的刘翠翠小口小口啮咬包子。他们也知道,刘翠翠是故意的。后来,小升初,初升高,吃着水煎包长大的刘翠翠,没能跟上这节奏。在父母行动不便的时候,接管了集市上的摊位。我们谈论起来她,都称她是“包子西施”了。也许,这次还能再见到她。还是当年的模样么?
集市远远在望,人声鼎沸如潮水般涌来。还没到入口,炸馓子的香气就勾得人直咽口水。刚拐过集市口,一阵铿锵的锣鼓声骤然响起。黄一瓜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金黄色的长龙在人群中翻腾,龙珠上下舞动,龙头随之昂首摆尾,龙身随着节奏蜿蜒起伏。舞龙的汉子们身着红绸衣,额头上沁着汗珠,却个个精神抖擞。这是不是张店集的传统,应该是新增的项目。黄一瓜不仅诧异。围观的人群不断发出阵阵喝彩,孩子们骑在大人肩头,兴奋地挥舞着小手。母亲说这有两年了。
一瓜!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喊声。黄一瓜回头,只见徐婶挎着竹篮,篮里装着刚买的豆腐,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都长这么高了!听说上大学了?说着,她踮起脚往黄一瓜手里塞了个柿饼,粗糙的手指轻轻拍了拍:拿着,自家晒的,甜着呢!去年晒柿饼时,还念叨你爱吃,特意多留了些。徐婶没等黄一瓜推辞,又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起村里哪家娶媳妇,哪家添了大胖孙子,仿佛要把这三年错过的家长里短,一股脑说给他听。黄一瓜耐心听着,不时点头。张店村虽然叫张店村,实际上徐姓人口占多数,并且,影响力巨大。徐婶实际上他小学同学徐禾禾的母亲。她会唱坠子书,在这三里五村的知名度很高。黄一瓜认识徐禾禾,就是徐婶带着还没上小学的禾禾演出。禾禾是出名的小美人,整个小学阶段,他和徐禾禾的故事都是小伙伴的背后谈资。长大以后,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读高中以后,他和徐禾禾没有了来往。不过,两家关系不错。徐婶还是挺念叨他。他这次也从徐婶嘴里知道禾禾目前在西安交大读历史专业。今年春节却是不回来过。于是,要了禾禾的电话,又聊了几句才和徐婶道别。
挤进集市主街,人潮如织。卖春联的摊位前,几个退休了教师在挥毫泼墨,红纸上的福字力透纸背。戴老花镜的徐老师尤其引人注目,他写字时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写完最后一笔,围观的人齐声叫好。徐老师也不谦虚,捋着胡子说:练了六十年,总该有点样子。黄一瓜挤进人群时,正看见徐老师给春满乾坤的乾字点上最后一笔。那个熟悉的侧影让他瞬间回到多年前的乡村教室——徐老师也是这样站在斑驳的黑板前,用粉笔写下作文如种田,字字皆辛苦。作为曾经的民办教师,徐老师教过的学生遍布十里八乡,可当黄一瓜怯生生喊了声徐老师,老人竟立刻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一亮:岳店村的黄一瓜?你那年写《拾麦穗》得了全县作文比赛二等奖!
当听说当年的学生发表了小说《麦收》,徐老师手里的毛笔突然抖了一下。他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又急急戴上,像要重新看清眼前这个年轻人。好!好!老人连说两个好字,转身就对旁边卖豆腐的老李头嚷道:瞧瞧!这是我学生!当年我就说他笔头有灵性!那神情,比自家孙子考上大学还得意。徐老师给黄一瓜写了几副春联,还叮嘱他以后回来时到家里吃饭。黄一瓜接过来,向徐老师深深鞠躬。
卖年画的摊子挂着胖娃娃抱鲤鱼的画,色彩鲜艳得晃眼。黄一瓜记得家里年年贴这个,母亲说能招福气。他掏出手机拍了几张,准备发给栗清照看。
哟!这不是一瓜嘛!肉摊前的张叔举着油乎乎的刀招呼。张叔是父亲的发小,卖肉卖了三十年,案板都被他剁出了凹坑。来,拿着!他麻利地割下一块五花肉,用稻草拴好塞给黄一瓜,知道你娘要做红烧肉,这块三层五花的正合适。黄一瓜要付钱,张叔虎着脸:见外了不是?去年你爹还帮我修房顶呢。这种你来我往的情谊,是集市上最温暖的风景。
黄一瓜走到小吃区,各色香气扑面而来。油炸馓子的摊主是个胖大婶,油锅里的馓子金黄酥脆,捞出来沥油的功夫,就被抢购一空。最后一个啦!大婶笑着把馓子递给眼巴巴等了半天的小男孩。水煎包的摊子前排着长队,锅盖掀开的刹那,白雾裹挟着麦香与肉香喷涌而出,金黄酥脆的包底在铁锅里滋滋作响。黄一瓜踮脚张望,发现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格外眼熟——那灵巧翻动包子的手腕,那低头时脖颈弯出的弧度,分明是小学同桌刘翠翠。
六年未见,当年扎着羊角辫的野丫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蓝印花布头巾下露出几绺汗湿的刘海,围裙上沾着面粉,可眉眼间的神采比儿时更生动。她正用长柄铁铲给包子翻面,动作行云流水:铲尖轻挑,包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落下时啪地贴在锅边,溅起几滴油花。排队的大爷啧啧称赞:翠丫头这手艺,比她爹当年还利索!
突然,刘翠翠若有所觉地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手中铁铲咣当掉在灶台上。黄...黄一瓜?她瞪圆的眼睛里闪过惊喜,随即笑出两个小梨涡。不等回应,她已抄起油纸袋,手指翻飞间装了十二个包子——三鲜馅的鼓如元宝,牛肉馅的透着粉红,每个都带着焦脆的冰花底。
趁热吃!她隔着人潮把袋子塞过来,指尖还沾着葱花。黄一瓜接过时触到她掌心的薄茧,突然想起六年级那个雨天,她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把伞塞给他,自己淋雨跑回家。此刻蒸汽模糊了视线,他喉咙发紧,只憋出一句:生意...真好。翠翠用围裙擦着手笑。黄一瓜要付钱,翠翠无论如何都不要。和面的年轻男子时不时往这瞟几眼。后来,黄一瓜才知道,那是刘翠翠的对象。
和刘翠翠道别之后,他选了个好角度,拍了个集市场景。
在赶张店集,一年最后一次大集。他把视频发过去,又补了句,明年春节二十八,带你也来逛逛?几乎是瞬间,栗清照回复了一大串惊叹号:真的吗?!太好啦!我要吃那个包子,还有你说的蜜三刀!看着屏幕上跳跃的文字,黄一瓜嘴角不自觉上扬,仿佛已经看到栗清照站在集市里,眼睛亮晶晶的模样。她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对这种乡村集市充满好奇。黄一瓜想着明年要带她尝遍所有小吃。
一瓜!快来搭把手!母亲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他快步走过去,只见三轮车上已经堆满了东西:青菜水灵灵的,还带着露水;塑料袋里的鱼还在扑腾,是父亲特意挑的活鲤鱼;几挂鞭炮横七竖八地堆在角落,其中有一挂大地红是父亲的最爱。父亲正往车斗上绑年货,麻绳勒进掌心,红了一片。黄一瓜赶紧过去帮忙,触到父亲的手,冰凉粗糙得像树皮。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父母收拾饭菜的时候,栗清照发来一张照片,是她收藏的集市攻略截图,还配文:我都做好计划啦!要吃遍所有小吃!他笑着回复:好,都带你吃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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