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大集散去后，夕阳倾泻在静谧的村庄上。土墙灰瓦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釉光，连枯树枝桠的剪影都显得温柔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里，乳白的炊烟袅袅娜娜升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沉醉的、属于腊月岁末的独特气息：那是柴火在灶膛里毕剥燃烧后留下的温暖焦香，更是大铁锅里翻滚沸腾的煮肉香味——浓郁、醇厚，带着油脂的丰腴和八角、桂皮、花椒等酱料复合的辛香。这香气仿佛有了生命，丝丝缕缕，争先恐后地钻进清冽微寒的空气里，在巷弄间游走，无声地宣告着：年，真的近了。
黄一瓜站在自家院子的矮墙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王婶家那扇透着橘黄灯光的窗户。那温暖的光晕，此刻却像探照灯一样，照得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今天下午，结束了期末考试的王晓芩回到了岳店村。王婶让他来家吃饭。先到前几天的聚会，他对王晓芩照顾不周，有点忐忑。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朝着王婶家走去。那混合着肉香、柴火香和冬日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熨帖的温度，却也搅动着那份忐忑。
穿过飘散着浓郁肉香的窄巷，黄一瓜朝着那明亮的灯火走去。越靠近王婶家，那炖肉的香味就越发霸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浓郁得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咕咕作响，不自觉地咽了好几下口水。这味道，是乡村过年的灵魂，是游子心中最顽固的乡愁。他推开那扇熟悉的、贴着崭新红色福字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食物热气、笑语声浪的暖流瞬间将他包裹。
“哎哟！一瓜来啦！快进屋快进屋！就等你开饭了！”王婶系着那件洗得泛白却依旧鲜亮的碎花围裙，闻声从厨房探出头来。她圆圆的脸上绽开喜悦的笑容，盛满了朴实的热情。她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扯着洪亮的大嗓门朝里屋喊道：“晓芩！晓芩！快出来！你一瓜哥来啦！别在屋里猫着了！”那声音穿透力十足，带着一种乡村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欢喜。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快而从容。帘子一挑，王晓芩走了出来。眼前的人和两天前聚会上的那个焦点人物判若两人。那时，她顶着精致的空气刘海妆容，穿着剪裁得体的呢子大衣和小皮靴，言笑晏晏，是大城市归来的靓丽风景。而此刻，她高高地扎着一个清爽的马尾辫，几缕碎发随意地垂在颊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米白色短款羽绒服，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厚实的毛绒家居鞋。脸上干干净净，不施粉黛，皮肤透着年轻的光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褪去了都市的铅华，仿佛一下子被拉回了那个扎着麻花辫、在村口小路上追逐蝴蝶的高中时代。
“一瓜。”她笑着打招呼，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但黄一瓜敏锐地捕捉到，那声线深处沉淀着一丝聚会时未曾显露的沉稳和从容，那是半年大学生活悄然赋予她的气质转换。
“晓芩。”黄一瓜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勺，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自然些，心里那份为聚会时的疏忽而生的懊恼，在看到她这般“本色”模样时，似乎淡去了一些，却也更清晰了些——是自己没用心去留意她的变化。
王婶很快端上来一个大大的粗瓷盘子，里面是刚切好的酱肉。那肉切得薄厚适中，晶莹剔透的肉皮颤巍巍地包裹着纹理分明、色泽鲜亮的瘦肉，边缘处还凝结着诱人的肉冻。一股带着酱香的热气袅袅升腾，在灯光下清晰可见。“快，先垫垫！我特意去集上挑的后肘子，肥瘦相间，炖了好几个钟头呢！婶子今天可没少煮，就想着你们这帮年轻人回来，能吃个痛快！”王婶把盘子往两人中间推了推，眼神里满是慈爱。
借着筷子夹肉、咀嚼美味的空隙，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拘谨渐渐消散。话题自然而然地从村里的变化、王婶的身体状况，转到了王晓芩的大学生活上。
“一瓜，说起来你可能不信，”王晓芩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酱肉，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我这刚上大一没几个月，前些日子竞选，竟然当上我们院学生会的副部长了。”她语气平静，却难掩一丝自豪。
“嚯！副部长？”黄一瓜是真的惊讶了，筷子停在半空，“大一就当副部长？晓芩，你这速度够快的啊！菏泽学院人才济济的吧？”
“嗯，竞争挺激烈的。”王晓芩点点头，放下筷子，神情认真起来，“刚进大学那会儿，我就想着，不能再像高中那样只顾埋头读书了，得锻炼锻炼自己。正好看到学生会招新，就去试试。面试的时候，好家伙，乌泱泱全是人，个个都挺能说会道的。”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当时的场景，“我报的是宣传部。为了竞选演讲，我真是拼了，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一遍遍改稿子，对着宿舍镜子反复练表情动作。”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台前腿肚子都在抖，但真站上去了，看着下面老师和同学的眼睛，心里反而平静了。我就想着把我们高中校报的经验，还有自己对宣传工作的想法，实实在在地讲给他们听。结果……嘿嘿，就选上了。”
她娓娓道来，讲述着第一次独立策划校园活动时的紧张忙乱，第一次和学长学姐据理力争方案时的忐忑与收获，第一次看到自己设计的海报贴在校园主干道时的成就感。“虽然有时候觉得特别累，事儿特别琐碎，熬夜写策划、赶海报是常事，但真的学到很多东西。”王晓芩的眼神里透着一种坚定的光芒，“处理人际关系、组织协调、临场应变……这些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反而让我觉得特别充实。”
听着她条理清晰、充满干劲地讲述着大学里的点滴，黄一瓜心中感慨万千。那个曾经在夏日午后，会为了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蝴蝶而着急落泪的小姑娘；那个在村头老槐树下听他讲外面世界时，眼睛里充满懵懂憧憬的小女孩……仿佛就在昨日。而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目标清晰、干劲十足的女孩，已然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悄悄蜕变，羽翼渐丰。这份成长的迅速和优秀，让他由衷地感到惊喜，也隐约生出一丝自己是否在原地踏步的微妙思绪。
“真厉害，晓芩！”黄一瓜由衷地赞叹道，“你这适应的太快了，比我当年强多了！”
王晓芩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正要说什么，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说笑声，夹杂着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响声和电动车的“滴滴”声。
“王婶！晓芩！在家吗？”
“一瓜是不是也来了？老远就闻着肉香了！”
“开门开门，闻香下马来了嘿！”
话音未落，院门就被推开，几个熟悉的身影涌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也带来了更多的喧嚣和活力。领头的是同村的岳寒亭和二柱子，后面跟着骑着电动车赶来的邻村同学徐家宁和徐凤蕤。他们手里都没空着，寒亭拎着一箱酸奶，二柱子提溜着花生瓜子，徐家宁则抱着一箱啤酒，徐凤蕤手里则提着两盒坚果。
“哟！真都在呢！一瓜！晓芩妹子！”寒亭嗓门最大，一眼看到屋里的两人，乐呵呵地打招呼。
“王婶，给您添麻烦啦！”二柱子把瓜子花生瓜子往堂屋的桌上一放，“家里炒多了，带点过来给大家磨牙！”
“听说晓芩回来了，我们下了班就赶紧往这儿奔！”徐凤蕤把糖葫芦递给王晓芩，“给你带的，尝尝，今年糖熬得可好了！”
徐家宁把啤酒箱子往墙角一放，搓着手：“王婶，今儿可得尝尝您炖的肉，隔着院墙都给我香迷糊了！”
不大的堂屋瞬间被欢声笑语填满，温度似乎都升高了几度。原本略显安静的两人世界一下子变成了热闹的乡村小沙龙。王婶喜笑颜开，连声招呼大家快坐，又忙着去拿碗筷杯子。桌上的冻肉很快被一扫而空，花生壳、瓜子皮开始点缀地面。大家毫无拘束地围坐在一起，话题像开了闸的洪水，奔腾跳跃。
寒亭绘声绘色地讲着前几天张家和李家因为宅基地边角的几寸地拌嘴，最后被村支书调解得握手言和的乡土剧；二柱子则模仿着工地上一个特别较真的包工头说话的样子，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徐家宁吐槽着城里老板抠门，年底奖金发得还不如村里杀头猪分的肉多；徐凤蕤则分享着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见闻。王晓芩也加入了进来，说着大学里一些有趣的见闻。笑声此起彼伏，碰撞着屋顶，洋溢着一种直率、朴实又无比热闹的乡村烟火气。
“哎，说起来，”趁着大家笑歇的间隙，二柱子抓了把花生，感叹道，“要是禾禾也在就好了！咱这几个从小一块儿泥里滚大的，就差她一个了。这丫头今年又没回来？”
话音刚落，像是某种奇妙的感应，黄一瓜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嗡嗡”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的来电头像正是徐禾禾那张熟悉的、总带着点狡黠笑容的脸。
“嘿！说曹操曹操到！是禾禾！”黄一瓜笑着拿起手机示意大家安静，立刻接通了视频电话，并且很默契地切换成了后置摄像头，将堂屋这热气腾腾、人头攒动的景象全方位地展示出去。
“喂！禾禾！”黄一瓜的声音带着笑意。
“哇——！”手机扬声器里立刻爆发出徐禾禾标志性的、带着点夸张的惊叹声。屏幕里，她显然是在沙发上，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粉色卡通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素面朝天，脸蛋红扑扑的，背景是装修精致的客厅一角，巨大的液晶电视里正播放着春晚预热节目，与黄一瓜镜头里质朴甚至有些杂乱的乡村堂屋形成了鲜明对比。“我的天！你们真在聚会啊！一瓜哥你镜头转过去点……哎对对！哇！王婶！晓芩！寒亭！二柱子！家宁！蕤蕤！……啊啊啊！我都看见啦！”她兴奋地对着屏幕挥手，声音激动得有些发尖，“隔着手机屏幕我都闻到香味啦！是不是王婶炖的肉？是不是？是不是？还有那盘花生瓜子！啊！馋死我了！”
她的声音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这边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禾禾！”
“徐大小姐！终于露面了！”
“想死你了禾禾！”
“快看，禾禾在城里猫着呢！”
“哎呀禾禾，你怎么又胖了点儿？交大的伙食太好啦？”
众人一下子都兴奋地围拢到手机前，挤挤挨挨，争相把脸凑近小小的屏幕。王晓芩笑着凑上前，指着桌上的冻肉盘子：“禾禾，看！我妈妈特意留的精华，这块带脆骨的最好，可惜你吃不着咯！”寒亭则故意拿起一颗剥好的花生米在镜头前晃悠，然后扔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嚼着：“嗯~香！真香！禾禾你那边有吗？”二柱子则关心地问：“禾禾，西安过年热闹不？放炮仗没？”
七嘴八舌的问候和调侃瞬间充满了小小的手机空间。屏幕那头的徐禾禾被逗得咯咯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把镜头拉远了一些，让大家能看清她所在的环境：宽敞明亮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都市璀璨的万家灯火，茶几上摆满了精致的进口零食和包装漂亮的年货礼盒，身后的超大电视屏幕上，衣着光鲜的主持人正笑容满面地介绍着节目。这景象，精致、现代，却莫名地与这边的粗瓷盘、冻肉、花生瓜子、以及一张张被灶火和笑容映红的脸庞，隔着千山万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热闹啥呀！”徐禾禾撇撇嘴，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丝失落，“外面倒是张灯结彩的，商场里人山人海抢年货，吵得脑仁疼。可一回到家，就冷冷清清的。对门住着谁我都不知道，楼上楼下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我姨父姨妈，加上我，三个人对着这一桌子菜，电视里倒是热闹，可总觉得……隔着点什么。”她叹了口气，下巴搁在蜷起的膝盖上，眼神透过屏幕，贪婪地看着这边每一个熟悉的笑脸，听着那嘈杂却无比亲切的乡音。“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霓虹灯闪得人眼花，可越到过年，越觉得少了点味道……就是我们村这种，”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真的能闻到这边的肉香和烟火气，“热热闹闹、串门唠嗑、大人喊孩子闹、空气里都是实实在在的饭菜香的味道！憋屈死了！”
她越说越激动，突然坐直身体，挥舞着小拳头，对着屏幕大声宣布：“等明年！说啥我也得请假提前回来！我一定要回村过年！跟你们一块儿挤在王婶家这热炕头，抢肉吃！剥花生！放鞭炮！谁也拦不住我！哼！”她那副信誓旦旦又略带娇憨的样子，配上那身毛茸茸的家居服，活像一只炸毛的小狮子，惹得屏幕这边众人哄堂大笑，堂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行！禾禾，我们可等着你！”
“说话算话啊！明年再不来，我们去城里把你绑回来！”
“就是！少了你斗嘴，这年味儿都淡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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