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的时候,TESCO的迪布瓦突然来电,让栗清照有点意外。
“Hello?”(你好?)
“早安,亲爱的清照!”电话那头果然传来迪布瓦那辨识度极高的嗓音,语调里是毫不掩饰的热烈。“原谅我的冒昧。我的脑海中完全被你的笑容占据了,它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又迷人。我必须听到你的声音……”
栗清照的心脏猛地一跳,但并非因为悸动,而是因为一种被侵犯边界的不适感。她打断他,声音冷硬了几分,一字一句清晰地用法语回应:
“迪布瓦先生,我必须明确告诉你:请不要如此说。我可以说坦率地说,对你没有兴趣。我只喜欢中国人,对外国人,没有兴趣,也永远不会有兴趣。”没有丝毫停顿,也不给对方任何回应的空隙,她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在斩断一截惹人厌烦的荆棘。
“唔……谁啊?”从厨房出来黄一瓜揽住了栗清照纤细却紧绷的腰肢,脸颊在她光滑的肩颈处蹭了蹭。。
“迪布瓦!”栗清照吻了一下黄一瓜,然后,重重地躺回柔软的枕头里,拉起被子盖到下巴,语气带着明显的烦躁,“烦死了,大清早的。”
黄一瓜低低地笑了两声,也躺下来,用温热的胸膛熨帖着她的后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落下轻柔的一吻:“乖,别生气。不相干的人,别让他坏了我们难得的早晨。”那声音里的包容和安稳感,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栗清照心头升腾的怒气和那丝莫名的焦虑。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偎依进他温暖的怀抱,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两人就这样在床上依偎着,低声交谈着无关紧要的琐事,享受着这偷来的慵懒时光。栗清照的脸颊贴着黄一瓜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内心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堤坝,始终坚固地矗立着。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的耳鬓厮磨,也曾情动难以自抑,但她始终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身体的彻底交付。这并非出于矜持或冷淡,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她太清楚自己的情感一旦决堤,会是如何的汹涌澎湃。她害怕那种飞蛾扑火般的炽热与失控,害怕在毫无保留的沉沦中迷失自我。这种近乎偏执的坚持,源于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一种对彻底依赖后可能失去的恐惧。值得庆幸的是,黄一瓜似乎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微妙的顾虑与退缩。他从不曾催促或强求,只是用无限的耐心和温柔,一次又一次地包容着她,用他宽厚的手掌,安抚地、有节奏地轻抚着她的后背,传达着无声的理解与尊重:“没关系,我等你准备好。”这种不求回报的包容,反而让栗清照心中的天平更加倾斜,每一次的相拥都让她对自己的选择更加确信无疑——她需要这份带着克制与尊重的安稳。
直到阳光爬满了大半张床,两人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黄一瓜率先下床,走进厨房。栗清照则慢悠悠地洗漱,听着厨房里传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声响。不一会儿,咖啡研磨机特有的“沙沙”声响起。
就在栗清照循着香气走向厨房时,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她脚步一顿,心头掠过一丝警惕,生怕又是那个纠缠不休的迪布瓦换了号码打来。快步走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却让她松了口气,随即涌起一丝亲切——“肖院长”。
她连忙接起电话,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恭敬:“肖院长,早上好!”
听筒里立刻传来肖院长那标志性的、中气十足的爽朗笑声,仿佛能穿透电话线:“哈哈,清照啊!没吵到你休息吧?我这儿啊,有个事儿想麻烦你跟小黄。”
“您说您说,院长。”栗清照一边应答,一边朝厨房探了探头,看到黄一瓜正专注地观察着法压壶里咖啡粉的浸泡情况。
“是这样,”肖院长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我有一个老朋友,也是搞翻译的,前阵子运气好,拿到了伊恩?麦克尤恩The/Cement/Garden(《水泥花园》)的中文翻译版权!这可真是个宝贝疙瘩!可惜啊,天不遂人愿,他最近身体出了点状况,需要静养,医生勒令暂停一切费神的工作。这翻译任务眼看就要搁浅了,他急得不行,这不,托到我这儿来了。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们俩!你们这对黄金搭档,又年轻又有才,啃下这块硬骨头正合适!”
“《水泥花园》?!”栗清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转身,冲着厨房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一度:“一瓜!是麦克尤恩的《水泥花园》!”黄一瓜闻声关了火,端着两杯刚刚压好的、散发着滚滚热气和迷人香气的咖啡快步走出来,脸上写满了询问。
栗清照对着话筒,语速快了几分:“肖院长!我们在学校图书馆时就读过这本原著!天呐,麦克尤恩那种……那种冷峻、压抑却又充满诡异张力的写作风格,还有那些细致入微到令人窒息的心理描写……翻译他的作品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她一时找不到最贴切的词来形容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荣幸。
“荣幸!对吧?”肖院长在那边笑着接话,“我就知道你们肯定懂!年轻人有眼光!不过啊,清照,丑话我得说在前头,”他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一点,“这书的翻译费用……唉,因为版权费就占了大头,再加上我朋友那边的情况……确实不高,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收益。主要是能署名,这对你们在这个圈子里的履历和发展,绝对是块很有分量的敲门砖!”
几乎是肖院长话音落下的瞬间,栗清照和黄一瓜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对文学的热爱,对挑战的渴望,和对未来职业道路的憧憬。这种价值,远非金钱可以衡量。
“肖院长!”栗清照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没关系!费用完全不是问题!我们愿意接!非常非常愿意!我和一瓜立刻就能开始准备!”一旁的黄一瓜也用力地点着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好!痛快!”肖院长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那你们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把书和合同拿给你们,细节我们再当面聊聊。”
“有空!一定有!”两人异口同声地对着话筒喊道。
挂断电话,狭小的客厅里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栗清照激动地跳了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黄一瓜,差点打翻他手中的咖啡杯。黄一瓜稳稳地护住杯子,也大笑着将她拥紧原地转了一圈。“麦克尤恩!天啊!我们真的要翻译麦克尤恩了!”栗清照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份从天而降的机遇,像一道强光照亮了他们对未来略显迷茫的路径,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下午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两人带着朝圣般的心情来到了还很冷清的外院。肖院长的办公室堆满了书籍和资料充满了浓厚的学术氛围。他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拿出了一本已经有些年头的英文平装本The/Cement/Garden,书页边缘微微泛黄卷曲,显然是被人反复翻阅过。还有一份打印好的翻译合同。
“喏,就是它了。”肖院长把书递给他们,眼神中带着期许,“版权合同就在这里,需要你们俩都签个字。这书有点年头了,麦克尤恩早期的风格,你们知道的,有点黑暗,有点哥特,翻译起来可不轻松。但我看好你们!年轻人,有的是冲劲!”
栗清照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封面上是灰暗天空下的一座孤零零的、破败的房子,透着一股压抑和荒凉的气息。翻开扉页,伊恩·麦克尤恩(IanMcEwan)的名字印入眼帘。指尖抚过略微粗糙的纸页,那些独特的、带着冷硬质感的文字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无声地向她招手,邀请他们进入那个封闭、扭曲又无比真实的世界。签了协议,带着《水泥花园》二人又回到了金照小筑。“一瓜,”她侧过头,眼睛闪烁着光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顶楼那个靠窗的位置一起读这本书时的情景吗?外面下着雨,天气阴沉沉的,我们俩窝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出来时感觉整个人都被书里的那种……那种粘稠的压抑感和随时要爆发的张力给包裹住了,喘不过气来。还有杰克那些混乱又精准的心理描写……简直叫人窒息。”
黄一瓜伸出手臂,稳稳地揽过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目光也落在她怀中的书上,带着追忆的神情:“怎么可能忘记?麦克尤恩最擅长的,就是把人性深处那些最隐秘、最不堪、甚至最残酷的角落,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和细腻剥开给你看,毫不留情。翻译这本书,挑战性不言而喻,恐怕得掉不少头发。但正因如此,等我们真正把它呈现给中文读者时,那份成就感,一定会无与伦比。”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和跃跃欲试。
黄一瓜迅速清理了书房里一张堆满杂物的折叠桌,又将栗清照的书桌挪了位置,两张书桌并排摆放,中间留下足以交流的距离。牛津高阶、柯林斯、现代汉语词典、同义词词典、厚重的文学翻译理论书籍、震华集团赠送两台笔记本电脑……所有的工具在书桌上各就各位,瞬间营造出一种专注而严肃的工作氛围。小小的书房俨然变成了一个微型的翻译工作室。
栗清照屏息凝神,将那本承载着梦想的《水泥花园》轻轻放在自己桌面正中央,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再次拂过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从哪儿开始呢?”她抬起头,看向已经坐在她对面的黄一瓜,眼中闪烁着既期待又带点紧张的光芒。
黄一瓜的目光扫过开篇那几行奠定了全书基调的文字,沉思片刻,开口道:“就从这开头的环境描写入手吧。‘The/house/stood/at/the/end/of/the/street…’麦克尤恩的冷峻风格在这里就初露端倪。这段描写看似简单,却至关重要,它奠定了一种隔绝、孤独和衰败的氛围,是整个故事发生的容器。我们先把它啃下来,把整本书的基调定稳了。”
两人各自戴上耳机,隔绝了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和邻居的模糊声响。书房里很快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键盘间歇性的敲击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摩擦声,以及两人时而低沉时而激烈的讨论声。麦克尤恩的文字充满了隐喻、象征和微妙的情绪暗流,每一个看似简单的词都可能承载着多重含义,每一个句式的选择都蕴含着特定的节奏和语气。翻译的过程,无异于一场精密的文字手术,需要无比的耐心、敏锐的语感和深厚的双语功底。
“‘The/house/stood/at/the/end/of/the/street,a/big,/square,/red-brick/building/with/aflat/roof/and/a/chimney/stack/at/each/end.’”栗清照轻声念出原文,眉头微蹙,在笔记本上尝试写下第一句译文:“嗯……‘房子位于街道尽头,是一座红砖砌成的方形大宅,屋顶平坦,两端各有一个烟囱。’……这样行吗?”
黄一瓜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自己的屏幕,又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下了栗清照的译句,然后用笔划拉着,思考着。“‘大宅’这个词……”他沉吟道,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感觉有点太……太正式,太重了。原文‘building’在这里其实很中性,甚至带点疏离感。用‘楼房’会不会更贴近原文那种随意的、近乎冷漠的叙述口吻?而且‘flat/roof’翻译成‘平坦的屋顶’……”他摇了摇头,“太啰嗦,太直白,失了原文的简洁和画面感。直接用‘平顶’如何?‘红砖砌成的方形楼房,平顶,两端各有一个烟囱。’你觉得呢?”
“‘楼房’……‘平顶’……”栗清照在口中咀嚼着这两个词,又回头看了看原文,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嗯!有道理!‘楼房’确实更中性普通,符合叙述者(少年杰克)的视角,他应该不会觉得自己的家是‘大宅’。‘平顶’也简洁有力多了。好,改!”她立刻在电脑上修正了自己的译稿。
就这样,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各自沉思,时而激烈争论。有时为了一个形容词的准确对应(例如形容母亲气味的“sweetish/decay”是翻译成“甜腻的腐朽”还是“略带甜味的衰败气息”),或者一个动词的力道把握(如“lumbered”是译成“步履沉重地走”还是“笨拙迟缓地移动”),争得面红耳赤,各执一词,引经据典试图说服对方。小小的书房仿佛成了辩论场。而有时,又会因为其中一人突然灵光乍现,找到一个能完美传达原文神韵的词汇或句式(如将“The/stillness/was/immense.”译为“寂静浩瀚无边。”而非简单的“四周一片死寂”),两人便会惊喜地对视一眼,随即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那种攻克难关的喜悦和思想碰撞的火花,是任何物质奖励都无法替代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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