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字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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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书展的启动仪式比陆沉想象的正式得多。会展中心B区的舞台上,红色横幅上写着“城市孤独症系列图书项目启动仪式”,台下坐着几十位媒体记者和业内人士,闪光灯和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舞台,气氛庄重而紧张。陆沉站在后台,不断调整着领带结,演讲稿在手中已被捏得发皱。他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可能会出错的细节。

“紧张?”许晴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递来一瓶水。她今天穿了一套米色西装,干练中透着柔和,发髻松松挽起,露出白皙的颈线。她的出现仿佛给陆沉带来了一丝安慰。

陆沉接过水瓶,指尖相触时,一股微小的电流窜上脊背:“有点。我通常只做幕后创意,不擅长台前演讲。”他试图用幽默来缓解紧张,但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丝颤抖。

“只要讲真话就好。”许晴天递给他一份修改过的流程单,“我把你的发言环节缩短了,增加了读者互动部分。”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让陆沉感到一丝安心。

陆沉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昨晚没睡好?”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赶稿子。”许晴天下意识摸了摸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包,又迅速放下手,“准备开始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专注。

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后,轮到陆沉发言。他走上台,灯光刺得眼睛发疼。台下第一排坐着许晴天,她微微前倾的姿态像是在无声鼓励。陆沉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演讲。

“……城市孤独症不是医学诊断,而是一种现代病……”陆沉按准备好的稿子念着,声音干涩,“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拥有数百个‘朋友’,却找不到一个能倾诉深夜恐惧的人……”

讲到这里,他突然卡壳了。稿子上的文字变得陌生而遥远,父亲病床上的画面闪回在眼前——那个孤独死去的男人,临终前最挂念的竟是他这个不孝子能否学会去爱。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演讲稿上的字迹开始模糊。

台下响起小声的议论。陆沉看到许晴天皱起眉头,急忙翻到下一页,却发现那页是空白的。冷汗顺着背脊流下,耳边开始嗡鸣。就在他即将崩溃的瞬间,许晴天站了起来。

“陆总监提到的观点让我想起一个故事。”她自然地走上台,接过话筒,“有位成功的广告人,表面上朋友无数,夜夜笙歌,却每晚回家后对着空酒瓶自言自语……”

许晴天讲述的故事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广告人会在深夜给前女友们写永远不会发出的道歉信,会在生日那天独自看老电影哭得像个孩子,会在下雨天故意不带伞,只为重温初恋时共撑一把伞的温暖。

“……这个人最终明白,他的风流不是魅力,而是铠甲;不是自由,而是牢笼。”许晴天看向陆沉,眼神复杂,“而打破这个牢笼的钥匙,是诚实面对自己的脆弱。”

掌声雷动。陆沉站在一旁,震惊得说不出话。许晴天描述的分明是他的生活,那些他从未对人言说的细节——深夜的威士忌,珍藏的电影票根,故意淋雨的习惯……

互动环节结束后,陆沉在休息室堵住了许晴天:“那个故事……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质问,眼神中满是困惑。

许晴天避开他的目光:“只是职业观察。广告圈这样的人不少。”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

“不,”陆沉摇头,“那些细节太具体了。我确实会在下雨天故意不带伞,因为十二岁那年父亲离开时下着大雨,我总觉得如果那天我带伞了,他可能就不会走。”

许晴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张了张嘴,却被推门而入的李主编打断。

“晴天!好消息!”李主编挥舞着手机,“时代文艺出版社对你那本小说很感兴趣,想约你详谈出版事宜!”

许晴天脸色瞬间煞白:“李姐,这事我们私下说……”

“什么小说?”陆沉问。

李主编浑然不觉气氛异常:“晴天业余时间写的小说啊,《面具之下》,讲一个广告人的故事,写得可精彩了!”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陆沉,又看看许晴天,“等等……小说主角该不会……”

一阵难堪的沉默。许晴天抓起包快步走出休息室,陆沉愣了两秒追出去,在消防通道截住了她。

“所以我是你的‘创作素材’?”陆沉声音发紧,“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观察一个‘都市孤独症患者’?”

“不是那样的!”许晴天攥紧楼梯扶手,“最初确实是偶遇,但后来……我发现你身上有种特质,一种我自己也有的孤独……”

“所以你记录我的痛苦,把它们变成你的小说?”陆沉想起许晴天总是不离身的笔记本,那些他以为是工作笔记的内容,原来是对他的“观察记录”。

许晴天眼中泛起泪光:“我写那本书是为了理解你,也理解我自己。”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完整手稿,你自己看吧。如果你看完还觉得我是个卑鄙的窃贼,我立刻退出这个项目。”

陆沉接过信封,沉甸甸的,至少有三百页。他抬头时,许晴天已经转身下楼,背影倔强而孤独。

陆沉回到酒店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那沓手稿。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打开台灯,灯光洒在纸上,显得格外温暖。手稿的第一页是一行清秀的字迹:“《面具之下》——献给每一个在都市中迷失的灵魂。”

他翻开第一页,开始阅读。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名叫陆逸的广告人,他的生活光鲜亮丽,却内心孤独。陆沉越读越震惊,因为陆逸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习惯,甚至每一个痛苦的瞬间,都像是在描述他自己。许晴天用细腻的笔触,将他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内心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中,陆逸会在深夜给前女友写永远不会发出的道歉信,会在生日那天独自看老电影哭得像个孩子,会在下雨天故意不带伞,只为重温初恋时共撑一把伞的温暖。这些细节,陆沉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连他自己都试图忘记。然而,许晴天却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写进了小说里。

陆沉读到一半时,忍不住停下来,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想起许晴天曾经说过的话:“只要讲真话就好。”她用这种方式,将他的真实一面展现给了世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理解的感觉,同时也有一种被侵犯的愤怒。

他继续读下去,小说的女主角是一个名叫苏晴的编辑,她冷静、理性,却也有着自己的孤独。通过她的视角,陆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被面具掩盖的、真实的自己。苏晴在小说中写道:“他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光彩夺目,却把真正的重量深藏海底。我爱那看不见的部分,尽管它可能永远不为人知。”

读完最后一行字,陆沉合上手稿,心中充满了震撼。他终于明白,许晴天并不是在利用他,而是在试图理解他,理解他们共同的孤独。她用文字为他搭建了一个出口,让他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周芸的来电。陆沉这才想起昨天母亲连发了三条信息说有事相告,他因为沉浸在手稿中完全忘了回复。

“沉子,你还在上海吗?”母亲的声音异常急切。

“在,怎么了?”陆沉的心跳加速,他预感到母亲要说的事情很重要。

“我收拾你爸遗物时发现一些东西……”周芸停顿了一下,“关于晴天父亲的。”

陆沉猛地坐直:“晴天父亲?你认识他?”

“不只是认识。”周芸的声音低了下去,“晴天父亲许志明,是你爸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让陆沉一时失语。他从未想过,许晴天和他之间竟然有着如此复杂的过去。

“我们三个之间有些复杂的故事。许志明后来出国深造,回国后创办了新锐文化出版社。”周芸继续说道,“关键是,沉子……晴天可能不知道,但她小时候见过你。”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不记得?”陆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七岁那年,我带你去过一次出版社年会。晴天那时五岁,你们在花园里玩了一下午。”周芸叹了口气,“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们两家断了联系。直到半年前,我在你手机里看到晴天的照片,才认出她是许志明的女儿。”

陆沉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回想起初见许晴天时的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以及她总给他的一种安心感。原来,他们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见过面。

“妈,你说的‘一些事’是什么?”陆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你爸和许志明之间有过节,具体等你回来再说吧。但沉子,无论过去如何,别让它影响你和晴天。”挂断电话,陆沉望向窗外完全亮起来的天空。

命运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他和许晴天缠绕在一起,却布满了看不见的结。他拿起那沓手稿,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给七岁那年送我蒲公英的男孩,希望他长大后不再孤独。”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陆沉眼前浮现出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出版社后花园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有他摘给她的那朵蒲公英……原来他们的故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手机再次震动,是李主编的信息:“陆总监,晴天今早递交了辞职信,说身体不适要回老家休养。项目怎么办?“

陆沉立刻拨通许晴天的电话,却提示已关机。他抓起外套冲出门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重要的人从生命中溜走,不能再重蹈父亲的覆辙。

出租车在晨光中驶向许晴天公寓的途中,陆沉不断回想着小说中的一段话:“有些人注定要在彼此生命里留下印记,不是因为他们完美契合,而是因为他们能照见对方最真实的模样——光明的,阴暗的,骄傲的,羞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