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登基后的首次朝会虽未能尽善尽美,却已达到了预期目的。通过处置太学生,这位新君已向满朝文武鲜明地展现了自己的强势作风。他深知,在这套历经千年演变的集权体制下,只要中枢权力稳固,地方就难有作为。真正的权力博弈,始终集中在朝堂之上——更准确地说,是在皇权与相权之间展开。
明朝虽废丞相之职,但内阁已然承袭了相权的实质。自张居正秉政以来,内阁在与六部的角力中取得决定性胜利,将六部彻底压制为单纯的执行机构,内阁首辅由此成为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相。正因如此,内阁大学士们又被尊称为宰辅。
张居正的权倾朝野令无数后来者心驰神往,其中以东林党人的效仿最为成功。尽管东林党最初是在张居正的打压下被迫结成的反对势力,但正如常言所道——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东林党人通过讲学议政、宣扬天下为公的理念,从舆论、人事等多个维度蚕食权柄。他们的努力确实取得了显著成效,一度达到所谓众正盈朝的鼎盛局面,几乎掌控了整个朝政走向。
然而历史总是充满反讽。那些被塑造成六君子七君子的东林楷模,其真实形象远不如宣传的那般完美无瑕。他们本质上不过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是经过精心包装的道德符号。若将其奉为完人楷模,实是对历史的轻率解读。东林党人也绝非他们自我标榜的那般清高,其所有言行终究难逃封建士大夫追求权力与利益的本质。他们与后世具有明确政治纲领的政党有着天壤之别。
通过历史的深刻教训,朱由检已清醒认识到:无论是阉党还是东林党,都不过是封建官僚体系中因权力分配而自然形成的派系。或许其兄天启帝曾对东林党抱有过期许,但极度的期望往往酿成极度的失望。天启后期对东林党人的残酷镇压,诏狱中对杨涟等人的严刑拷打,或许正是这种幻灭感的极端宣泄。
如今,朱由检在与相权的博弈中已迈出关键性的第一步。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步。回首望去,他不由对皇兄天启帝充满感激——正是这位看似昏聩的兄长,为他留下了一个尚可施展的政治局面。
乾清宫内,鎏金兽炉中沉水香袅袅升起。朱由检端坐在紫檀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中宫案的卷宗锦缎封面。殿外日影西斜,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万岁爷,该用午膳了。刘若愚躬身立在珠帘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天子的思绪。
嗯。朱由检头也不抬,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泛黄的奏本。待他合上卷宗时,膳桌早已在偏殿摆好。三菜一汤的规制虽不算奢靡,却处处透着御膳房的匠心——翡翠虾仁晶莹剔透,黄焖羊肉酥烂入味,清炒时蔬青翠欲滴,一盅火腿煨笋汤香气扑鼻。银箸玉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不见试膳太监的身影。这个环节,自然早被体贴的宫人们安排在圣目不及之处。
朱由检望着眼前的膳食,不禁想起前世的光景。在那个物质丰盈的时代,他早已养成量腹而食的习惯。如今贵为天子,这个习惯倒成了宫中新风。每餐三菜一汤,既不至于寒酸失仪,又能尽享珍馐。只是往日与信王妃对坐用膳的温馨,如今换作了孤灯只影——周氏虽已入宫,却尚未行册封大礼,这深宫之中,能与他同桌而食者确实寥寥。
若愚,传许显纯。朱由检执起象牙镶金的筷子,忽然开口。
奴婢遵旨。刘若愚倒退着出了殿门,织金蟒袍的下摆在门槛上轻轻一荡。
年轻的皇帝正值血气方刚之年,用膳时自有一番风卷残云的气象。御厨们显然深谙圣意,每道菜的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当朱由检夹起第三块黄焖羊肉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臣许显纯,叩见陛下。
朱由检筷尖微顿,抬眼望向殿门。许显纯风尘仆仆地跪在丹墀之下,飞鱼服的下摆还沾着未干的露水。这倒奇了,按说此刻他本该在宫外督办太学生一案。
爱卿来得倒快。朱由检漫不经心地问道,手中的银箸却不停,又夹起一片晶莹的羊肉。羊肉炖得极烂,在筷尖颤巍巍地晃动着,浓郁的汤汁顺着纹路缓缓滴落。
乾清宫内,沉香木案上的鎏金烛台映照着朱由检狼吞虎咽的身影。许显纯跪在织金地毯上,额头几乎触地,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天子用膳的场面——只见朱由检左手扶碗,右手执箸,风卷残云般将饭菜往嘴里送,咀嚼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个饿了三日的边关士卒。
这吃相若是放在寻常官宦人家,定要被斥为粗鄙无礼。但此刻在九五之尊身上,反倒显出几分率真豪迈。许显纯听着那西里呼噜的进食声,腹中不由咕噜作响。他这才想起自己从卯时起便滴水未进,此刻闻着御膳的香气,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朱由检将最后一块羊肉塞入口中,又端起青花瓷碗咕咚咕咚灌下半碗热汤。放下碗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星子。他随手用绢帕抹了抹,这才抬眼打量跪了许久的锦衣卫指挥使。许显纯的飞鱼服下摆已经浸透了冷汗,却仍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起来吧。朱由检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这秋凉天气,跪久了伤膝盖。
许显纯谢恩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全然看不出已跪了将近两刻钟。他在心中暗忖:天子这般用膳姿态,倒与传闻中在信王府时的简朴作风相符,不过这吃像有些一言难尽啊……
京外的案犯还未缉拿?朱由检突然发问,指尖在紫檀木案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许显纯心头一紧,赶忙收敛思绪:回陛下,确实尚未行动。按惯例本该交由当地千户所
江浙一带的犯人最多吧?朱由检打断他的汇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次你亲自南下督办。
这个决定显然出乎许显纯意料。他瞳孔微缩,旋即深深俯首:微臣领旨。
带上驸马巩永固。朱由检又补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让他跟着历练历练。
许显纯闻言身形微震。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安排背后,恐怕暗藏深意。巩永固今日在宫门前的表现,显然已入了天子的眼。此刻派他随行,既是栽培,更是...监视?
殿内忽然陷入沉寂。朱由检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许显纯则保持着躬身而立的姿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窗外秋风掠过殿角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许显纯的后背渐渐被冷汗浸透,却不敢抬手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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