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勒住缰绳,绣春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眯着眼睛,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毛知府,这是何意?
苏州知府毛一鹭的皂靴在青石板上不安地碾动,三梁朝冠下的鬓角已然汗湿。去岁周顺昌被逮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文震孟、陈仁锡等东林要犯的宅邸前,竟又聚集起这般阵仗。生员们的方巾与市井小民的网巾混杂涌动,将整条观前街堵得水泄不通。
许大人稍安勿躁。毛一鹭勉强维持着封疆大吏的体统,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他前趋几步,官袍上的云雁补子在风中簌簌作响:诸位父老且听本官一言——
阉党害贤!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怒吼。几个青衿学子站在茶楼栏杆上,手中《五人墓碑记》的抄本在风中翻飞。那本该在崇祯元年面世的雄文,此刻竟提前半年响彻姑苏:激昂大义,蹈死不顾,亦曷故哉!
毛一鹭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分明看见几个复社士子正在人群中分发揭帖,张溥那篇尚未完稿的祭文,此刻竟已成煽动民变的利器。更可怕的是,那些贩夫走卒竟也能随声应和——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
尔等糊涂!巡抚的呵斥淹没在声浪中。他攥着玉带的手指节发白,眼前这幕与去岁何等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周顺昌案不过是厂卫拿人,而今许显纯持的是加盖了御玺的驾帖,缉拿的是欺君罔上的钦犯!
一枚鸡蛋突然破空而来,在毛一鹭的乌纱上炸开金黄。黏稠的蛋液顺着补服流下,将孔雀纹样的刺绣染得污浊不堪。刹那间,烂菜叶与土块如雨点般砸来,巡抚的仪仗顿时大乱。
保护钦差!
许显纯的暴喝如雷霆炸响。十二名锦衣卫同时举起三眼铳,硝烟在长街上升腾起苍白的屏障。这些老于刑狱的缇骑并未装填铅子,但火门爆燃的轰鸣已足够震慑愚民。骚动的人群如退潮般后撤,几个领头的生员踉跄着跌坐在馄饨摊前。
绣着金线的披风在烟尘中猎猎作响,许显纯策马踏入人群中央。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惨白的脸,最终定格在几个攥着《五人墓碑记》的青衿身上:本官奉旨缉拿欺君要犯,尔等聚众抗旨——腰间的鎏金错银绣春刀缓缓出鞘三寸:是要效仿苏州民变旧事?还是要...刀锋完全脱鞘的刹那,整个观前街鸦雀无声:...谋逆造反?
毛一鹭瘫坐在亲兵搬来的交椅上,看着许显纯刀尖所指处,几个复社士子的膝盖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许显纯一声厉喝,如寒刃出鞘,霎时间整条长街为之一静。锦衣卫两百年来积威深重,北镇抚司的名号足以令小儿止啼。那些方才还振臂高呼的市井小民,此刻已瑟缩着退入人群;几个领头生员的方巾下渗出冷汗,将青衿领口浸得深一块浅一块。
然而暗处忽有人冷笑:好大的官威!只见三五身着湖绸直缀的士绅排众而出,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和田玉佩叮当作响——分明是致仕的部院高官。
许显纯的绣春刀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他早料到会有这等人物——这些致仕乡宦虽无官身,却在苏州织就庞大人情网络。去年周顺昌被逮时,正是他们暗中支使生员抬出周文襄公神主牌位煽动民意。
来啊!把《南雍条例》给他们念明白!许显纯一挥手,十二名锦衣卫齐声暴喝。这些天子亲军竟将国子监规条记得烂熟:成化十五年定例,监生聚众者黜革为民!万历二十三年增补,倡乱者三代不许科举!
声浪如雷霆滚过观前街。几个年轻生员突然腿软跪地——他们想起上月邸报里,京师国子监那百余名被革除功名的太学生。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装名刺的拜匣,那里面还躺着准备秋闱的亲供(注:科举担保文书)。
尔等寒窗十年,就为今日葬送族谱?许显纯刀尖挑起地上一片撕碎的《五人墓碑记》,雪亮刃光映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张溥不过是个监生,你们要学他?
最前排的生员突然崩溃大哭。这个出身吴县寒门的年轻人想起族中祠堂——那里供着七世祖在永乐年间中的举人匾额。若因今日之事被革除功名,莫说愧对祖先,只怕连家塾里正在开蒙的侄儿,将来都只能对着《四书》流泪。
暗处的致仕官员们脸色铁青。他们不怕锦衣卫的刑具,却怕许显纯这手诛心之策——当缇骑们开始逐条宣读《大明会典》里关于连坐的律例时,连最狂热的复社成员都开始冷汗直流。
许显纯冷峻的面容在暮色中更显阴沉,他缓缓抬起右手,绣春刀的刀鞘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泽。人群中几个身着绸衫的士绅突然高声喊道:休听这阉党鹰犬胡言!今上乃尧舜之君,陈探花在文会上亲口赞过的仁德之主,岂会如此苛待士子?
此言一出,原本畏缩的生员们眼中又燃起希望的火光。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是啊,官府向来朝令夕改...说不定这锦衣卫是在虚张声势...但议论声已不似先前那般激昂,语气中透着犹疑与忐忑。几个年长的生员甚至悄悄退后半步,暗自盘算着全身而退之策。
许显纯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骚动的人群,最终落在那些面露惧色的市井小民身上。尔等良善百姓,他的声音忽然提高,在暮色中格外清晰,本官奉皇命缉拿要犯,尔等若再受这些狂生蛊惑,便是抗旨不遵!今日阻挠钦差事小,他日圣颜震怒,调来巡抚标营清剿,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这番话如冷水浇头,围观百姓顿时骚动起来。卖炊饼的老汉手一抖,蒸笼咣当落地;绸缎庄的伙计脸色煞白,想起去岁兵过如篦的惨状。更令人心惊的是,街角处已现出抚标兵丁的森森铁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看!那是圣旨!突然有人惊呼。只见一名锦衣卫高举明黄绢帛,上面的朱印在暮色中红得刺目。这一下,连最顽固的生员都开始动摇。几个胆小的市民已经悄悄溜走,剩下的人也都不自觉地后退。
休要走!几个领头的生员急得跺脚,声音都变了调,他们定是...话音未落,许显纯猛地挥手:拿下这些蛊惑人心的狂徒!
十二名锦衣卫如猛虎出柙,铁尺、锁链哗啦作响。那个喊得最凶的生员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按倒在地,方巾歪斜,露出额头上涔涔的冷汗。他挣扎着抬头,正好看见许显纯的皂靴踏碎了他方才散发的揭帖。
远处,毛一鹭正在低声吩咐标营把总:守住各个路口,一个都不许...话未说完,就被生员们凄厉的哭喊声打断。暮色中,那些被锁拿的读书人终于想起家中祠堂里供奉的功名匾额,想起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此刻全都化作了泡影。
许显纯冷眼扫视着长街,方才还叫嚣着打死阉党的市井之徒,此刻竟如鹌鹑般瑟缩在街角。几个胆大的生员试图阻拦缇骑拿人,却被绣春刀的鎏金刀鞘击得连连后退——那精钢打造的刀鞘砸在胫骨上的闷响,让围观者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腿。
毛大人。许显纯转向应天巡抚,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些狂生就暂押贵衙。待大宗师行文到日,革除功名、三代不许应试,还望抚台秉公处置。
毛一鹭抚摸着山羊须,眼角皱纹里都透着快意:许镇抚放心。去岁这些**生围攻衙门时,本官就曾发誓...他说到此处突然压低声音,但厕所藏身几个字还是随风飘进了生员耳中。那七八个被锁拿的读书人闻言,顿时面如土色。
大人开恩啊!一个头戴方巾的生员突然扑倒在地,额头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他的涕泪糊满了整张脸,官靴上沾满了唾液与尘土混合的污渍:学生知错了!家中还有八十老母
许显纯漠然转身,绣春刀的刀穗在空中划出冷冽的弧线。毛一鹭更是背过手去,望着远处胥门城楼——去年他就是在那里的茅厕中躲过了生员的追打。巡抚的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看着衙役像拖死狗般将哭嚎的生员拽向牢房。
好个临难毋苟免。许显纯轻抚马鬃,绣春刀鞘上的金线在暮色中幽幽发亮。他忽然想起这些生员平日最爱挂在嘴边的圣贤语录,不禁哑然失笑。马蹄声嘚嘚响起,锦衣卫的队伍终于向着苏州城门迤逦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圣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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