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步入十一月,正值年终总结之际。这一年不仅要对崇祯元年的政务进行梳理,更需对整个天启朝的工作做出最终定论。
按照朝廷旧制,下月进入腊月后,各衙门公务便逐渐停摆。待到小年前后,整个朝廷体系将进入长达月余的休沐期,直至元宵佳节过后才重新开印理事。在平日几乎全年无休的明朝官员,唯有这段时间能够稍事休息。
正因如此,十一月的政务最为繁剧。所有未竟之事都需在此月完结。虽有内阁诸臣分忧,但年轻的崇祯帝朱由检案头待批的奏章依然堆积如山。自登基以来,他需要处置的事务实在太多:皇兄天启帝的丧葬事宜、生母刘太后及其家族的追封恩赏、中宫册立大典、后族封赏等,桩桩件件都耗费心力。
时至今日,大部分要务已处置妥当,唯余两件大事尚待圣裁:一是皇后人选,二是为天启帝拟定庙号。前者倒不难决断,朱由检心中已有计较——周王妃当为不二之选。此女才貌双绝,在当年信王选妃时本为头名。
《明史·后妃传》素来不载嫔妃容貌,唯独四人例外:宣宗孙皇后幼有美色、宪宗邵太后有容色、嘉靖曹妃有色,而周王妃更是生而纤妍。其才艺之精,更堪称有明一代后妃中的翘楚。相较之下,所谓最美皇后张嫣在史书中仅得性严正三字。
然而在为皇兄拟定庙号一事上,朱由检却迟迟难以下笔。自谥号泛滥后,庙号已成评判帝王功过的终极定论。内阁呈进的熹字虽与前世相同,但其中深意仍需慎思明辨。年轻的皇帝在乾清宫暖阁内反复推敲,朱笔提起又放下,迟迟未能圈定这关乎皇兄身后名的关键一字。
初看熹字,其音与嬉僖相近,乍听之下易使人联想到嬉戏玩闹之意。但为天启帝拟定庙号的是崇祯帝,兄弟二人感情甚笃。天启帝临终前除留下吾弟当为尧舜的嘱托外,更有弟弟爱我的肺腑之言。以崇祯对皇兄的敬爱之情,断不会选用含贬损之意的字眼。
况且,天启七年十月议定庙号时,内阁首辅仍是黄立极,六部七卿亦皆为天启旧臣。这些深受先帝恩遇的臣工,岂会为故主选取不敬之字?可见熹绝非通假嬉字。只是朱由检对文字训诂确实造诣不深,一时难以参透其中深意。所幸他早有准备,特意将内廷中通晓文墨的太监刘若愚调至身边以备咨询。
若愚,你说这熹字可妥当?皇帝将题本往前推了推。
刘若愚趋前细览奏章,略作沉吟后含笑奏对:万岁爷明鉴,熹乃指晨光微明之象,亦可喻指黎明破晓之光,暗含光明即将普照天下之意。用于大行皇帝庙号,更透露出痛惜之情——惜乎天启老爷英年早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实为美谥,恰合大行皇帝生平际遇!
这番解说令朱由检愕然。区区一字竟蕴含如许深意,汉语之精妙果然深不可测,反显得自己学识浅薄。既知熹乃褒美之字,非如后世浅见者误读的嬉戏之意,朱由检便不再犹豫。他执起朱笔,在题本上郑重地画了个......钩?
明代皇帝批阅题本各有特色:或画圈,或只批知道了三字。而崇祯帝则独创打钩画叉之法——准奏者钩,驳回者叉,倒与后世教师批改课业颇为神似。这别具一格的批阅方式,经过数月奏对往来,朝臣们已从最初的惊诧转为习以为常。毕竟大明出过不少特立独行的君主,再多一位乾圣也无伤大雅。
待朱批落定,刘若愚恭敬捧来玉玺。在用印存档后,这道确定天启帝庙号为熹宗的诏书便被发往内阁,宣告天下。
隆冬数九,寒风刺骨。
永定门外,凛冽的北风卷起阵阵尘土,吹得人脸颊生疼。然而,在这般严寒之中,却有一支又一支的囚犯队伍被押解进京。他们衣衫褴褛,手脚戴着镣铐,在锦衣卫和官兵的押送下,步履蹒跚地穿过城门。
京师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自十月以来,这样的队伍几乎每日都有,多的时候一天能见四五批,甚至有一整日都不间断的。起初,人们还会驻足观望,低声议论,可如今,他们只是匆匆瞥上一眼,便继续忙自己的营生。毕竟,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再稀奇的事,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这些囚犯进城后,并不会被送入诏狱,而是直接押往刑部天牢。那里早已严阵以待,三法司的官员们日夜轮值,只要犯人一到,便立即提审。锦衣卫前期的取证、拷问早已完成,三法司只需走完最后的司法程序——审问、定罪、归档、判刑。一旦判决下达,这些犯人便会被立刻押往天寿山,充作修建德陵的苦役。
这批免费的劳力,大大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朱由检不必再像历史上那样,窘迫到需要群臣捐钱才能安葬天启帝。至少,德陵可以修得更加高大壮丽,不至于因缺钱而草草了事。
………………
“这是最后一批了吧?”
许显纯站在永定门外,望着缓缓进城的囚犯队伍,脸上难掩疲惫。他身上的飞鱼服早已不复鲜亮,靴子上沾满尘土,显然这段时间没少奔波。
“是的,总计三万一千零九十八名犯人,今日是最后的一千名。”巩永固熟练地报出数字,语气平静。
今日是农历十一月初四,距离他们九月下旬离京,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半月。四十多天的奔波劳碌,让这位年轻的锦衣卫百户褪去了往日的浮华与青涩。他身上的飞鱼服虽已磨损,刀鞘也有几处破损的痕迹,但眼神却比从前更加锐利,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气息。
“终于忙完了!”许显纯长吁一口气,抬头望向京师城墙,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闪过一丝炙热。
他知道,只要自己回京复命,身份将截然不同——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正在向他招手。
离京的这段时间,许显纯虽在外奔波,但锦衣卫内部的消息却从未断过。他的亲信每隔几日便会送来密报,让他对京中的局势了如指掌。
而最近这一个月,锦衣卫内部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
田尔耕死了。
这位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皇帝亲自下令处决。
骆家满门抄斩。
这个自嘉靖年间便扎根于锦衣卫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连个活口都没留下。
吴孟明下狱论死。
这位老牌锦衣卫千户,原本已退居原籍,却被紧急召回,直接投入大牢,等待处决。
除此之外,还有大批锦衣卫武官被杀,但凡与文官稍有牵连,或在“中宫案”中向外界通风报信的,无一幸免。
许显纯是真的没想到,年轻的皇帝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自诩心狠手辣,可皇帝的雷霆手段,仍让他感到心惊胆战。
一个特务狠辣,不足为奇。
可一个皇帝如此杀伐果断,却让人不寒而栗。
想到这里,许显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短短三个月内,京师死的人,比整个天启朝加起来还要多。
许显纯抬头望向城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笼罩在城墙之上。
这是第几场腥风血雨了?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回京复命。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正在等着他。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自己成为被清洗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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