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的喧嚣终于散去,朱由检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寝殿。繁复的礼仪、漫长的朝贺,让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恨不得立刻瘫倒在龙榻上。但他还不能休息——有些事,必须趁着今夜解决。
“大伴。”他揉了揉发僵的脸颊,声音沙哑,“许显纯来了吗?”
王承恩连忙躬身:“回万岁爷,许指挥使已在殿外候着。”
朱由检点点头,强撑着精神道:“让他带人跟着你,去把魏忠贤拿了。”
王承恩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陛下?!”
“撤了他的职,关起来。”朱由检打了个哈欠,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从今日起,你便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
“这……”王承恩喉咙发紧,额头渗出细汗,“陛下,魏公公党羽众多,若贸然动手,只怕……”
朱由检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一介家奴罢了,翻不了天。”说完,他转身走向龙榻,重重躺下,几乎是眨眼间,沉稳的呼吸声便响了起来。
王承恩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皇帝就这么……睡了?
他看了看殿外肃立的锦衣卫,又回头望了眼已经睡熟的朱由检,最终咬了咬牙,转身踏出殿门。
许显纯身着锦衣卫佥事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在今日的登基大典上站了整整一日。他并非那些能在御前露脸的勋贵重臣,只是负责维持秩序,盯着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以防有人在这等大日子闹出乱子。
大典终于结束,许显纯揉了揉酸胀的腿,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让府里的小厮备一桶热水,好好泡个脚解乏。可就在他刚迈出宫门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追上来,尖着嗓子道:“许佥事,皇爷口谕,命您即刻去乾清宫外候着!”
许显纯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祸事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柄,脑子里飞快闪过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哪件事触了皇帝的忌讳?有没有哪句话被人曲解了报上去?
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要拿他问罪,来的就该是东厂的番子,直接锁了他下诏狱,哪还会让他自己走去乾清宫?
或许……不是坏事?可若不是坏事,新皇登基头一日,为何偏偏召见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佥事?
他强压下翻涌的思绪,跟着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门。乾清宫外,夜风微凉,可许显纯的掌心却渗出一层细汗。他站得笔直,眼睛盯着宫门,耳朵却竖着,生怕错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等了多久?
一刻钟?
半个时辰?
时间在这深宫里仿佛被拉得极长,每一息都像在煎熬。
终于,宫门缓缓打开,王承恩——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大太监——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出来。
许显纯立刻躬身行礼,心跳如擂鼓。王承恩展开手中黄绢,声音不高不低地宣读旨意。可当那旨意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时,许显纯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这怎么可能?!他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死死盯着王承恩,差点脱口而出——“这真的是陛下旨意?!”
话到嘴边,他猛地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旦说了出来,这可以僭越,大不敬之罪,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俭事,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额角沁出一滴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在这深宫之中,一句话说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些日子京城的空气里都飘着不安。许显纯每日点卯时都能感受到同僚们交换的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些压低嗓音的交谈,那些突然中断的对话,还有那些意味深长的沉默。
天启皇帝病重的消息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晕染出无数诡异的图案。许显纯不止一次在值房里听见有人议论九千岁要换天了,更荒唐的甚至说什么魏公从民间找了个婴孩要冒充皇嗣。每当这时,他都只能低头喝茶,假装没听见。作为锦衣卫佥事,他知道的比寻常官员多些,却又远不如那些真正的核心人物。这种不上不下的处境最是煎熬,就像站在薄冰上,既看不清冰下的暗流,又时刻担心下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最要命的是,连英国公这样的勋贵都信了三分。许显纯还记得那天夜里,张维贤带着家将直闯宫门的架势——老国公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却硬是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那一刻许显纯才真正意识到,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对魏忠贤的恐惧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可真相呢?
许显纯在值房里翻过内廷的职司簿册。魏忠贤那一长串吓死人的头衔——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宝和三店太监——看着唬人,实则虚多实少。真正要紧的,不过就是司礼监秉笔和东厂提督这两个实职。在他之上,御马监掌印涂文辅握着兵符,司礼监掌印王体乾管着批红,哪个不是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物?
想到这些,许显纯不禁苦笑。京中这些风声鹤唳,说到底不过是自己吓自己。可这话他谁都不敢说,毕竟在这潭浑水里,看得太清楚的人往往死得早。
许显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九千岁?
这京里人人都道魏忠贤只手遮天,可真正翻过内廷簿册的人才知道——他老魏不过排在第三罢了。
窗外树影婆娑,映得值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许显纯盯着跳动的火苗,思绪却飘到了更深的地方。魏忠贤凭什么能这么风光?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和奉圣夫人客氏交好,得了天启帝的宠信。可若论实权……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案。司礼监掌印才是内廷第一人,御马监掌印握着兵权,哪一个不比魏忠贤这个秉笔太监更紧要?
明朝不是没有太监以司礼监掌印身份提督东厂的先例——冯保当年便是如此。可天启帝偏偏不让魏忠贤更进一步,这是为何?
分权!压制!
许显纯忽然觉得脊背一凉,仿佛窥见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帝王心术。
天启帝哪里是昏庸?分明是深谙制衡之道!他一面将魏忠贤捧上九千岁的高位,让他成为阉党的旗帜,聚拢被东林党打压的各方势力;另一面,却又在内廷死死压着魏忠贤的实权,不让他真正掌控司礼监和御马监。
左都督?太子太保?
许显纯嗤笑一声。这些虚衔听着唬人,可对太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荣誉,半点实权也无。真正的要害——司礼监的批红权、御马监的兵符、东厂的缉拿之权——天启帝一样都没让魏忠贤真正独占。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显纯立刻收敛神色,将密报塞入袖中。待那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谋反?想当皇帝?
他摇了摇头。这些不过是东林党泼的脏水罢了。魏忠贤再猖狂,也不过是天启帝手里的一把刀。刀再锋利,终究是被人握着的。而握刀的人……
许显纯抬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眼神复杂。那位看似木匠天子的皇帝,恐怕比满朝文武想象的,要清醒得多。
许显纯站在乾清宫外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绣春刀的刀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迷雾。
英国公张维贤那日带兵直闯宫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国公,硬是在宫门口与魏忠贤的人马对峙了足足一个时辰。更让许显纯心惊的是,魏忠贤竟没能拦住这位老国公——这哪里像是个能谋反的权阉该有的样子?
信王入宫这几日,许显纯暗中观察,越发觉得事情蹊跷。那些所谓的九千岁谕令,在信王面前竟如同儿戏。一个连口谕都拦不住的太监,拿什么谋反?许显纯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京中那些传言,现在看来简直可笑。
烛火摇曳中,许显纯仿佛又看见信王朱由检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这位新天子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魏忠贤的权势,说到底不过是先帝手中的提线木偶。如今新皇登基,线头易主,这木偶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值房里,许显纯轻轻展开密报。他听说新皇曾在乾清宫独坐良久,对魏忠贤的去留犹豫不决。确实,从这些年题本上的记载来看,魏忠贤办事确实有一套。辽东的军饷,江南的税银,在他手里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若是寻常太监,留着用用也未尝不可。
可魏忠贤终究不是寻常太监。许显纯想起民间那些话本里,已经把魏忠贤描绘得比赵高、十常侍还要可怕。这样的名声,这样的权势,新皇怎敢留他在身边?就算他现在老老实实,谁知道日后会如何?
窗外传来更鼓声,许显纯收起密报,吹灭了蜡烛。黑暗笼罩值房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紫禁城里,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去留,不在于他实际做了什么,而在于别人认为他能做什么。魏忠贤的悲剧,或许早在他被称为九千岁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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